【顾盼】榴花债

碎碎:

一发完,he,全文两万三千字


本来是要连更几篇,因为写完了,怕大家不知道前面情节,所以连着前面一起发了。




正文:


三更锣响,夜已沉沉,长街上唯亮两盏孤火,皇城司地牢中却灯烛长燃。


光洁地砖上落下点点灯花,烛光的影子被拉得斜长,摇曳狰狞,宛若沉在漆黑水底的斑驳阴影,鬼气森森。


“啪嗒”几声,水击青石一般,清脆地击穿地牢中的万籁俱寂,随之响起的,是撕心裂肺的尖叫声。


那声音锐利嘶哑,毛骨悚然地哀嚎着,声声泣血,令人不寒而栗。


声音的主人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,双手都吊起来,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,滚烫的灯油烫穿了他的皮肉,和淋漓的鲜血混合在一起,顺着斑驳纵横的伤口蜿蜒流下,聚成了脚底的凝固血泊。


那已经不能被称为人,看起来更像是烛火化身的怪物。


他的两侧点着双排长明灯,烛台半倾地放着,隔一段时间,灯油便要落下来。


这烛光明亮,照映出站在受刑者面前的人的脸庞。


光影将他的眉眼切割出利落的轮廓,分明点亮他的瞳仁,那双眼却依然是暗沉的,无悲无喜一般,灯火掩映下,有种残忍的俊美。


受刑者已经说不出来话,旁边的孔午斟酌片刻,便靠了过来:“司尊,”他弯下腰恭敬地说:“再折腾下去,恐怕是不行了。”


那男人这才漫不经心地抬起眼皮来,眼中没有半点波澜,仿佛站在自己面前的只是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,而不是活生生的人。


这样血淋淋的人站在面前,男人也只是沉吟了一瞬,便说:“是啊,那就给个痛快,”他面无表情地说:“点天灯吧。”


孔午一怔,俯下身去说了声“是。”


那血淋淋的人浑身一震,不可置信般地抬起头来,他浑身都在抖,喑哑的声音像是从咬碎的牙关中挤出来的:“顾千帆,”他一字一句地说:“你不得好死!”


他像是用尽了全手的力气,咬牙切齿地重复:“你这样灭绝人性,丧心病狂!此生必定天诛地灭,妻离子散!”


他话音落地,那恶鬼一般没有情绪的酷吏却突然抬起眼来,一把扼住了他的喉咙。


这人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,只有微弱的气息在咽喉呻吟,顾千帆收紧了手上的力道,神色突如其来地阴沉下去:“再说一次?”


那人当然说不出话来。


孔午和两个亲事官连忙上前,架着受刑人的胳膊把人拽开了,他这才如溺水上岸般喘过气来,咽喉一腥,便呕出血来。


顾千帆反应迅速,向后撤步,那血便喷在了地上,连他的袍角都不曾沾到。


新任的指挥使很是机灵,掏出干净的手帕来给顾千帆擦手,那人的声音却又响起来,从冗长的长道中传来阵阵回音:“顾千帆!你不得善终!你会下地狱的!”


诅咒一样。


顾千帆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指,连眼睫都没有眨动一下,就那么不动如山地站在原地。


处事堂的墙面四合,像粗糙又诡异的鸟笼,他身处其中,宛若被桎梏,笼中困兽一般。


昏沉烛光在他身后也投落不下影子,看上去便形单影只。


顾千帆轻蔑地笑了一声,说:


“早就在了。”






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,月亮把人的影子拉的老长。


陈廉抱着剑靠着柱子,边等人边打哈欠,等到他都不知道在半梦半醒间梦到吃了几回三娘姐做的果子,门才终于开了。


顾千帆没换衣裳,面无表情地从门里走出来,月光落在他身上,就像结了层冰般,把每一处褶皱都染上霜色,白雾霭霭。


陈廉瞬间便清醒了,两步迎上来:“头儿,直接去桂花巷?”


顾千帆却置若罔闻,静默了片刻,忽然抬起头来瞧月亮。


明月高悬,流光皎皎,却照样被皇城司的高墙飞檐遮住了光亮,也就照不清他的前路。


“陈廉,”顾千帆突然开口:“我没有沾到血吧?”


陈廉一怔,继而便说不出话来了。


他没见过这样落魄的顾千帆。


他和顾千帆相识于微末,那时他们头儿浑身带伤,蓬头垢面,身上连个铜板都掏不出来,花销都得抠着狮头牌的边角往外给。亲随皆亡,挚友反叛,四面八方全是追兵和仇家,每走一步都是死棋。


那是顾千帆最狼狈的时候。


远不及此刻的失魂落魄。


陈廉说不上来,人还是那个人,脸色也是那副臭脸,但他却分明地感觉到站在他面前这个人,已经是个空荡荡的壳子。


他的魂魄全被拘在一个姑娘的手中,心甘情愿地被套上锁链,随着她的一举一动,悲喜起伏。


陈廉连俏皮话都说不出来了,半晌才说:“没有呢,头儿。”


他似是宽慰又像是肯定:“没有的。”


“那就好,”顾千帆喃喃地说:“总得干干净净地去见她。”


他轻声说:“走吧,去桂花巷。”


陈廉没有多话,便跟着他一路往桂花巷走去。






时近热夏,桂花巷小院门前枝繁叶茂,草木深深,如潮的碧色中嵌着几朵黄花,好像夜色中突兀的零星。


门扉紧闭着,被拒之门外的人在原地站了许久,最终也没有伸手去敲响。


只轻轻将手中的又一朵黄木香挂在了树梢上。


“一、二、三...”陈廉忍不住数起来:“都八天了,盼儿姐怎么还不愿意见你啊头儿?你两怎么了?”


大概是明白顾千帆不会回答,他又岔开话题,就问:“为什么要挂这黄花啊?”


为什么呢?


顾千帆想,大概是因为他不想再被抛弃。


他是游荡在暗处的孤魂野鬼,天地浩荡却没有可回去的地方,终其半生都在被抛弃。


父亲另成家室,娘亲离他而去,十年苦读博得的功名也被迫放弃,行到今日两手空空,什么都没能握住,一直被留在原地。


但就是这样的他,也有了牵挂。


有个姑娘说爱他。


而他却很笨拙,爱与被爱过早地从他生命中缺失,他没有任何章法技巧可言,只能把心捧出来,用直白而生涩的情话,缠绵又亲密的肢体,囫囵粗糙地去表达,我很爱你。


这样爱你。


那些看似游刃有余的亲昵下暗藏着他的恐慌,叫嚣着想留住身边这个人。


他曾跟这个人说过,若我想你,便会在门外挂朵黄花。


顾千帆看了一眼黄木香,收紧了手指。


他转身离开的时候想,就求这一件事就好了,就这一件。


赵盼儿,不要离开我。






等玄色衣裳的袍角都消失在桂花巷巷口,院中的小楼,才亮起了灯。


孙三娘支起窗棂,在窗边坐下,回头去看床上的人:“应该是走了,我听不见马蹄了。”


躺着的人身型单薄,背对着她,宽大的寝衣贴合着她单薄纤细的身形,因为侧卧的缘故,显出一块突兀的肩胛骨,灯火下有重叠的影子,过分纤瘦。


孙三娘看着心疼,却又忍不住说:“入夜之后还要策马而行,皇城司也没有这样大的道理,盼儿,他是慌了,只想见一见你。”


那背对她的人这才开口,一张嘴却连语调都是压抑的,藏不住的哽咽:“三娘,”她说:“他见到我,会很难过。”


孙三娘问:“你怎么知道?”


赵盼儿默了一瞬,便把脸往枕头里埋得更深了些,那些柔软便吞没了她的眼泪和哽咽,没有叫人发现。


她说:“因为我也是。”


“我一看见他,就什么都不想想了,只想粉饰太平地和他在一起。”


“我也想什么都不知道,可如今我知道了,就不能再当做无事发生。”她说:“我两如今,是真真切切地隔着陈年旧事,我要是想靠近他,就得先从旧日的伤痕累累上走过去。”


“那太痛了,三娘,我会好难过。”


她的泪几乎完全打湿了枕面,有生以来,这样茫然和无助。


除了落泪,根本无计可施。


命运反复,格外作弄苦命人,历经坎坷之后,九岁的困境再次在她身上重演,愈加残酷,将选择放在她的手中,看似慷慨,实则两条都是绝境,前后为难,穷途末路。


孙三娘不知道说什么才好,掌着灯在床边坐了下来,轻轻地将手搭在了赵盼儿的肩膀上,哄子方一样,柔缓地拍:“我不知道帽妖袭击萧相公那日,究竟发生了什么。但我知道,遇见顾千帆之后,你总是在掉眼泪。”


赵盼儿苦笑了一声:“我很没用。”


孙三娘却摇了摇头:“是你很爱他。”


赵盼儿没有回答,只说:“上次我在夜里哭,也是你在我身边。”


孙三娘点头,仿若循循善诱:“那时,是因为你说你有点喜欢他,那么这次呢?”


赵盼儿便说不出话来,过了良久,她才像妥协一般,说:“因为我发现,我不止有点儿喜欢他。”


她爱着他。


爱一个人,原本就是这样的脆弱,悲喜都系于他一身,展颜或蹙眉,都引起轩然大波。


孙三娘说:“我从没见过你这样,钱塘那十几年,不管是身处乐营还是开店时面对地痞流氓,你总是说说笑笑的,好像什么都打不倒一样,引章觉得你坚强,我却忍不住担心。”


她叹了口气:“你太撑着了,盼儿,你怕人家瞧不起你,所以处处要强,时时紧绷。我那时候看着你,总觉得你就像个装满了水的罐子,若是破了一角,便要彻底沦没。”


“后来你遇见顾千帆,你开始哭,开始脆弱,我好像才觉得你是个活生生的人。”


“我不知道帽妖袭击萧相公那一日发生了什么,可若你这样爱他,那么他便值得,你向来勇敢,为什么不选择他试一试呢?”


那躺在床上的姑娘没有言语,床边的矮几上放着白釉花瓶,插着一支石榴花,不知道摘下来多久了,被精心供养在水瓶中。


那也无法阻止它的颓败。


时已热夏,春日的花都要凋谢在夏夜之前。


有一些事情,冥冥之中早已注定。


晚风一吹,那梢头枯萎的火红花朵,便应声而落。


随之响起的,是赵盼儿的声音。


她说:“因为,我与他之间,从一开始。”


“就是死局。”






萧相公府上有位大公子,天资出众,小小年纪,文韬武略都不在话下。


这件事,是父亲告诉赵盼儿的。


那时父亲初任邓州,往往要在京城和边州两地奔波。


偶然夜里,披星戴露地,沾着一身沉沉的薄雾,匆匆归家。


娘亲便要起夜给他熬胡辣汤喝,香味和动静一起闹醒了赵盼儿,父亲便抱她在膝上,用微凉的手指捏她的脸,跟她讲此次上京的趣事。


有一回,说起他见到国朝新贵,萧大人家的公子。


父亲说:“明敬那外甥,是真的不错,虽然是姓萧的儿子,但长相脾性,和顾家大小姐活脱脱的一个模子”他有些扼腕:“只是可惜,顾大人早就给他这外孙定下亲事了,要不然,我还真想招他给我们盼儿做个女婿。”


赵盼儿听不懂这些,靠在他怀里揉着眼打瞌睡。


娘亲却乐了:“你没事干就在家里骂人家萧大人,今天老匹夫,明天书呆子的,真要结成亲家,还不得天天打架,那盼儿还过不过日子了?”


他们两半真半假地说着玩笑话。


赵盼儿几乎听到昏昏欲睡,父亲却忽然摸了一把她的额发:“那又怎么了,我和他老子有仇都不算什么,”他宠溺地说:“只要咱们盼儿喜欢。”


有些事情,果真一语成谶。


赵盼儿想,她果然是喜欢的。


又何止是喜欢呢。


茶馆、船舱、华亭、东京,防备、自尊,她什么都放下了,把过往剖得干干净净,将狰狞的伤疤展开给这个人看,近乎绝望地渴求一些回应。


几乎已经倾尽所有地去爱这个人。


她把一切都给出去了,变成了一戳则破的空壳子,连维持刚强的力气都没有,难堪地在他面前落泪,以为已经换得圆满。


却被书卷上的寥寥数语,击得粉碎。


始知道爱这个字,原来说出来也能这样绝望。


帽妖袭击萧相那日,东京河画舫上走水,大火连烧整个日夜,顾千帆生死未卜。


那时赵盼儿什么都顾不上了,滔天大火在河面上燃烧,火红的光染透了天际和水面,映衬出血红一片的天地,好像人间炼狱,令人望而却步。


两岸百姓熙熙攘攘,谁也不敢上前一步,赵盼儿却义无反馈就要往里冲。


她什么都来不及想,只知道顾千帆身在其中,那她便应该在他身边,飞蛾扑火一样。


后来她后知后觉地想起,才觉得,要是一同葬身火海,或许也算很好的一生。


因为那一刻之前的他们,彼此之间毫无隔阂,天灾人祸都无法分开他们,靠近对方便觉得前路漫漫,仍旧充满希望。


而如今,一旦靠近,便是噬骨灼心般的痛。


因为她在大火燃尽的废墟之中,捡到了一本残卷。


那并非什么名家孤本,更不是什么朝堂秘闻,那只是普普通通的一本史册,其中所记,也不过是无人问津的国朝小事,连朝堂正史都算不上。


落在赵盼儿手中,却这样沉重。


重到她觉得自己的魂魄都被这场大火烧尽了,留下来的是一把冷灰,和断壁残垣一起沉没在不见天日的水底。


那上面端端正正地,在毫不起眼的缝隙中,只写着一段话:


“去岁腊月二十七日,都巡检史抗旨擅开东光县城门,杀北人。左司谏萧钦言以祸乱两国议和上奏。”


一个女子悲苦不堪的前半生,一个家族的凋零沦落,便藏在这寥寥数语之间。


纸墨的笔触冷冰冰的,写不出落在钱塘夜里的眼泪和抽在身上的教鞭,写不出年迈的父母颠沛流离的疾苦,也写不出本应圆满安稳的一生。


有一瞬间,赵盼儿觉得自己几乎要发疯,兜兜转转,原来她还在局中,这可怕的命运如影随形,不教人拥有片刻喘息。


左司谏,萧钦言。


萧相,萧钦言。


父亲口中的萧大人,娶顾家嫡长女顾淑娘。


育有一子。


顾千帆,是萧钦言的儿子。






真是荒唐。






她在废墟之中长坐,夜晚的露水打湿了她的衣襟,到最后已经分不清是露珠还是眼泪,她从灰烬中捡拾破碎的自己,重新拼凑出赵盼儿的形神。


然后对自己说:“赵盼儿,记住,你什么都没有看见。”


爱到愚昧,原本就是自欺欺人。


多么可笑,她曾在钱塘江边毫不留情地批判宋引章活在梦里,如今自己也不愿醒来,这样狼狈。


那一刻天地寂灭,她眼里心里都只有一个人,努力过,背弃所有,就只选择顾千帆。






但她做不到。






人生原本就不止只有情爱,她一路跌跌撞撞走到今天,被骨子里的道德大义所温养支撑,因此她敢爱敢恨,磊落分明。


若真自私到不顾一切,那么她也就不再是赵盼儿。


不再是顾千帆为之生死相随的女子。






顾千帆在大火中身负重伤,被她从生死边缘救回来,男人轻柔地去吻她的眼泪,柔和的眉眼里只倒映她一个人的影子。


她几乎溺死在那样的温柔里,可眼泪落了下来,心里是苦的。


那场火把她也烧透了,再丰茂的感情如今都是一片荒芜,她的心被烧得千疮百孔,干瘪又陈旧,已经回应不了一份单纯炙热的喜欢。


于是她窝在顾千帆怀里说话,说那些他本不应该听到的故事。


她说:“我爹获罪前,带我去了一趟南阳邓州的冠军侯衣冠冢,我爹是个武官,小时候,他总是一身盔甲带着血气和尘土回来,我其实好不喜欢武官啊,就跟我娘说,若我将来嫁人,也要嫁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。”


顾千帆扣着她的肩膀笑:“我好歹也是二甲进士,虽然不是文官,但也算个读书人吧。”


赵盼儿不答话,自顾自地讲了下去,她的声音轻缓,带着上扬的尾音,那日听起来格外温柔:“那时我还不能明白朝堂上的谋略和天下的局势,也不知道我爹究竟犯了何罪,他领着我站在冠军侯的衣冠冢前,也只说了一句话。”


她闭上了眼睛:“他说,‘宁蹈血死,不太平生。’”


她说:“我跟你说过的,你记不记得。”


顾千帆便应:“记得,你说的话我都记得。”


赵盼儿便笑了,一睁眼,就落下泪来,她抓着顾千帆的衣襟,他便看不见她的眼睛,只听见她说:“我没有告诉过你,我爹是因抗旨擅杀北人,而获罪的。朝堂上的事我不懂,但北辽的铁骑已近天子脚下,践踏的全是我大宋的大好河山,城门外还有那样多的百姓,若不开门杀敌,他们就只有死路一条,我并不觉得我爹有错。”


顾千帆忽然有种说不出来的恐慌,密密麻麻从骨子里漫上来,大抵是皇城司的本能作祟,他下意识便察觉到了潜在的危机,抱紧了怀中的姑娘。


而这姑娘说:“后来的事情,你也都知道的。我被迫没入乐籍,流放钱塘,听从我娘亲的吩咐藏拙,于是处处挨打,什么苦头都吃过一些,有一年身上带着伤挨饿受冻,水米都喂不进去了,三娘以为我要死了,还嚎啕大哭了一场。”


她突然笑了:“九岁前的日子我不怎么记得了,但那个时候却回光返照一样想起来,想起我家园子里常年种着腊梅和松柏,冬便飘香,夏便阴凉。你看我现在这样会点茶,但九岁前连滚水都没沾过手呢,大概比你见过的世家小娘子都要再金贵一点儿。”


她说:“后来欧阳旭拿出身这事跟我悔婚,三娘那时气极了,就骂他说,若真依我的出身,他欧阳旭也未必配得上。”


“我那个时候不觉得三娘说的话是对的,名利阶层对我来说并不重要,贱籍出身也有如张好好这般的好女子,我们活在这天地间,堂堂正正的。往事对我只是前尘梦一场,我可以不去在意。”


她沉默了一瞬,才接着说:“但我不能不记得。”


她说:“如果我没有没入贱籍,某个晴日的午后,那我或许也会在很好的年纪遇见你,不必自卑,不用回避,没有这一路的颠沛流离。”


她说:“可是没有如果的,千帆。”


她的眼泪“啪嗒”一声,终于砸在了顾千帆的手背上。


“我遇到一个人,”她说:“我以为他是我这些年所有不幸和苦痛的终局,但是原来,他是开端。”


顾千帆仿佛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怀中人的情绪,那眼泪烫得惊人,仿佛沿着皮肉肌理烙在了他的心上,他松开赵盼儿,低头去看,语气是十分的忐忑:“盼儿,你怎么了?”


可赵盼儿只是笑,又笑又哭,她抬手抚上顾千帆的脸颊,眉眼弯弯地看他,并没有恨,也没有怨怼,她只是清楚地知道。


她深爱着眼前这个人。


但并不是所有的爱都能开花结果。


有一些枝叶若不被修剪,就会横生枝节,痛不欲生。


她向来清醒。


赵盼儿于是将那些破旧的往事,一五一十说给了眼前这个人,在他越来越惊慌的眼神中问:“你说呢?我该怎么办?我们该怎么办呢?”


顾千帆给不出回答。


只能慌不择路地解释:“我不是想隐瞒你,关于我和萧钦言的关系,我不知道你家里的事,我只是…”


“我知道,”赵盼儿轻声打断他,神色那样温柔:“可是千帆,你可以选择不做萧家的儿子,我却不能不做赵氏女。”


她捧着顾千帆的脸,一点点地凑近了:“我身上流着赵氏的血,我可以喜欢皇城司的活阎罗,但不能爱萧家的儿子。”


她轻轻地,轻轻地,吻了上去,一触即分,蜻蜓点水一样,短得像一场梦,只说:“我不能爱你了。”


“顾千帆。”






芒种那天,东京城下了场大雨。


暴雨一连整个日夜,断珠一般从屋檐上飞倾而出,潇潇如幕。


招娣从外面买完一口酥回来,跟她们说,传闻中那位做了宫观官的探花郎,回京了。


孙三娘闻言去瞧赵盼儿,却看见了她一点波澜都没有的眼睛。


永安楼没有开门迎客,赵盼儿躲在这道雨幕后,像是把自己与外头的天地隔绝开了。


宋引章坐在一旁拨弄琵琶,突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:“姐姐,你记不记得,我们在华亭时,也是这样的雨天。”


孙三娘拼命地朝她使眼色,宋引章却没看到一般,自顾自地说:“那天,还是顾副使来救的我们。”


孙三娘急得翻白眼,赵盼儿却笑了一声:“引章长大了,”她淡淡地说:“都知道拐弯抹角用激将法了。”


宋引章扣着琴弦的手一紧,凭空一道铮鸣划破雨帘,半晌后她才叹气:“姐姐,”她说:“我比任何人都懂得真心的可贵,我怕你后悔。”


赵盼儿便不说话了。


后悔吗?


她想,当然会后悔。


往事点点滴滴,她记得清清楚楚,钱塘的雨夜,华亭的细雨,她曾咬伤那个人的肩膀,也隔着一道屏风都对他的轮廓烂熟于心。


所以此时此刻,连抬头赏雨也不敢,一点一滴都能牵扯出她的回忆,百般疼痛。


赵盼儿有些恍然,顾千帆在她生命里有了这样的分量。


山河辽阔,草木微渺,凡此种种,千变万化,但一花一叶,皆见他。


她总是想起顾千帆。


无时无刻。


她在雷声滚滚的雨夜里入睡,辗转反侧,闭眼便梦到酸涩往事。


梦到刚和顾千帆在一起的时候,那人恨不得眼珠子都黏在她身上,晨起和夜晚,赶在皇城司任务的间隙里,也要来瞧一眼她。


那时她始知道,顾千帆喜欢一个人的时候,原来有些幼稚。行为举止全是独占和强势,犬类一样划分地盘,像要把她牢牢锁在身边,偏偏身份处境并不允许,于是他便在亲昵和接触上变本加厉。


有时顾千帆翻墙翻窗来见她,风尘仆仆地挂着伤,却一句痛都不喊,在她面前笑得眸若含星,没事人一样:“怎么还不睡?”


赵盼儿装模作样地打算盘:“算账啊。”


顾千帆便有一些佯作生气,轻哼一声,把她的算盘拨开了,居高临下地凑过去,实则全是为了让她只看见自己:“算这么清楚做什么?”


他离得那样近,心跳都近在咫尺,仿佛呼吸都融在一起。


赵盼儿抬头,便看见他不大高兴的眼睛:“我还欠着你的债呢。”


她笑着把手搭上去,搂住顾千帆的脖子:“忘了?”


她说:“那么多钱呢,不好好算算,怎么还得清?”


赵盼儿觉得,顾千帆这个人,以前过得可能不太好。


所以他轻信兄弟,为世交卖命,连这样哄小孩子的手段都能立马哄好眼前这个人。


他独自走在黑暗里,得到的一直那样少,无人曾给予过怜惜,做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,实则心境还是十几岁那年的孤僻。


因此明明生性多疑,却总被三言两语的虚情假意,就骗走真心。


他在赵盼儿面前做回了那个纯真的少年,好像这些年亏欠,都得以补全。


顾千帆被顺了毛,搂着赵盼儿的腰就凑上去亲,不得章法,毛头小子一样:“不要钱。”


赵盼儿便明知故问地打哑谜:“不要钱,你要什么?”


顾千帆低低地笑:“不如以身相许。”


他说完便齿间用力,轻缓地在赵盼儿唇上厮磨。


那天晚上也下着雨,窗外的翠竹与芭蕉在雨幕中叮咚脆响,竹影和赵盼儿的衣裙摇曳重叠在一起,迷迷糊糊中,她只记住了顾千帆的声音。


既幼稚又霸道地跟她宣告:“赵盼儿,”他不容置喙:“你要一直记住,”


“你还欠着我的债。”


还不清了。


梦醒的时候,赵盼儿这样想。


时到今日,竟已说不清谁欠谁更多一点。


爱恨嗔痴皆有罪,风月惯来糊涂债。


已经还不清了。


她藏在家中好多日,永安楼被三娘和衙内苦苦撑着,底下伙计大概应了池衙内的差,闹个没完没了,孙三娘拽着胳膊拉她出门,把做好的食盒交到她手上去:“还能为个男人一辈子不出门吗?赵娘子,赵大掌柜,你看这天多好啊,你就应该出来透透气。”


雨后初霁的苍穹碧空如洗,明媚的光落在赵盼儿身上,她却闭上了双眼。


她忽然明白顾千帆的心情,为何面对她当时近乎剖白情意的质问却望而却步,结结巴巴,也只能说出一句“你是我的死穴”。


原来在暗里待久了的人,见到光的瞬间,第一反应都是闭上眼睛。


你看,她多么没用,又要想起这个人。


这样地不能自抑。


赵盼儿放下挡住眼睛的手背:“引章呢?”


孙三娘边开门边说:“宫中不是要大宴了吗,她这几日忙得很,今天天没亮就抱着琵琶出门了。”


她絮絮叨叨地:“招娣这丫头也是,一大早就不知道跑哪里疯去了,我看,多半又是去找陈廉吵架。”


她竹筒倒豆子一般说完了,忽然发现赵盼儿并没有跟上来。


她回过头去:“盼儿,怎么了?”


便看见了站在原地宛若木僵的赵盼儿。


赵盼儿木然地站在门口,只看着门旁院墙上的一片青绿。


那片树荫郁郁葱葱,被雨水洗净,焕然一新。几朵蔫萎的黄花嵌在其中,花瓣都被浸透了,皱皱巴巴,却依然倔强地挂在那里。


赵盼儿怔怔地说:“今天没有。”


孙三娘不明所以:“什么?”


赵盼儿忽然转过脸来,她好似站不稳了,同那败落的石榴花一般摇摇欲坠,手中的食盒也落在了地上,糕果点心碎了一地。


昭昭晴日之下,她的声音竟然微颤,漫着水汽:


“三娘,”她说:


“今日没有花了。”






兜头的冷水倾盆泼下,被锁链拷着的人早就奄奄一息,腕子被磨破得鲜血淋漓,死物般地悬挂在锁链上,连眼睛都睁不开,却又清醒了过来。


身上的那些伤口也就跟着一同复苏,万蚁噬骨般地疼痛起来。


他握紧了拳,胸膛剧烈起伏地呼吸,牙关却咬得死紧,一个字音都不肯溢出来。


站在他身前的人手握长鞭,挂着一副和善的笑:“顾司尊,”他态度恭敬:“您还不打算招吗?”


那狼狈不堪的人于是喘着粗气抬起头来,血污不堪的脸上依稀能辨认出熟悉的英俊,他的眼神肃冷,杀气腾腾如林野饿狼。


亲事官握着长鞭微微打了个颤,在心里叹气,只能叹一句不愧是活阎罗,这样重的煞气,这苦差事怎么偏偏轮到自己。


亲事官清了清嗓子,壮胆一样开口,他循循善诱:“顾大人,萧相公已然倒了,您不供出他,他说不定还要反咬您一口呢,您这是何苦?”


顾千帆没有说话,那亲事官大概是以为有戏,更起劲地说起来:“您跟齐相公这么多年的交情,虽然您误入歧途,但只要迷途知返,戴罪立功,齐相公在官家面前,也好替您说话啊。”


他讨好地笑了一声:“您说是不是?”


顾千帆看了他一眼,仍旧没有说话,齐相公这三个字好似扣住他的命脉,将所有被欺骗和背叛的往事扔在他脸上,戳破了他最后一层盔甲,猛地扎在柔软的内里上,于是千百倍地痛起来。


顾千帆像是被激怒了,气血上冲,猛地呕出一口血来。


那亲事官吓了一跳,额上冷汗涔涔,大概是明白利诱这法子已经行不通了,便开始威逼起来:“顾大人,”他换了一副嘴脸:“听说您同永安楼的掌柜娘子,交情匪浅啊?”


他话音还未落地。


一直不闻不问如活死人般的顾千帆,忽地抬起头来。


亲事官于是明白自己抓住了软肋,靠近了在他耳边胁迫:“一个女人,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东京城里,这事皇城司真要办起来,还是挺容易的,您比我更清楚,不是吗?”


顾千帆没有说话,冷冷地看着他。


四周点着烛火,石壁透落灯烛的光,并不算暗。


但被这样的目光牢牢盯住,亲事官仍然脊骨生寒,寒意慢慢地从脊背爬了上来,他被钉死在对方的眼神中,仿佛已经凌迟到四分五裂。


良久,顾千帆忽然笑了一声,鲜血从他嘴角滑落,十分的狼狈,他却没有低头,倨傲且散漫地说:“你不敢。”


是肯定的口吻。


亲事官被吓得一怔,继而便开始犯难,求助般地看向二楼的方向。


阴晦不明的角落中,一只布满皱纹的手捏着白子,落在了棋盘上。


他如长者般慈祥和蔼,沉沉地叹了口气,说出来的话却与本人十分不符:“蠢货。”


他半叹惋半蔑视地说。


对面的侍从往下看了一眼:“大人,不如就将那女子带来,兴许顾千帆就会松口了。”


齐牧漫不经心地撩起眼皮:“你也是蠢货吗?”


他说:“你以为那女子,是他的死穴?”


侍从一愣,不敢说话。


而齐牧也显然不需要他的回答,自顾自地说了下去:“千帆还是个孩子时,我就认识他了,看着他一路长大走来,吃了那么多的苦,这孩子一声都不吭,分明心善,杀人却比吃饭还果断,我还以为,他早就铁石心肠了。”


他捏起一枚棋子,犹豫了一会儿,说:“若果真如此,那我还真有些怕他。”


“可是近来你也看见了,”他落下棋子,说:“这孩子做事越来越妇人之仁,好像那些恨意,都从他身上消散了一样。你猜,这是谁的功劳?”


侍从踌躇片刻:“您是说,那个女人?”


“软肋,”齐牧冷哼一声:“那分明是他的锁链。”


他说:“十几年来,我苦心钻研,百般布局,把萧钦言的儿子变成了一把刀,锋利无比啊,直捅萧钦言的要害,所以我们这次行动,才能如此顺利。”


“可再好的刀,都怕伤到主人。”


他手指搭在棋盘边敲打:“那女人做了把鞘。”


敛其锋芒,合其利刃,将只知道杀戮的恶鬼拉回了人家,并甘心为之臣服。


他问:“一只失去锁链的野兽,你以为它会做什么?”


这天地间再没有任何能束缚他的东西,脱笼的凶兽便成了真正的活阎罗。


齐牧说:“只有这锁链还在,我们才能拿捏住他。”


侍从微微一顿,犹豫地说道:“可顾千帆的骨头这样硬,我们怎么逼他就范呢?”


“怕什么,”齐牧一挥衣袖,站了起来,从晦暗的二楼望出去,居高临下地看见了顾千帆,他微微一笑:“那我们就全了他的愿,让他的锁链,变成他的锁命绳。”


侍从一惊:“那个女人据说诡诈多端,怕是不会如我们所想。”


齐牧觉得好笑:“萧钦言都奈何不了我们了,区区一个商女?”


楼下的顾千帆好似感觉到了什么,冷冷地抬起头往这边看来,便对上了齐牧的眼睛。


四目相对,身边的侍从都被男人满身的煞气吓到连连后退。


齐牧却站在原地,神态自若,宛如欣赏剪去獠牙的困兽,轻描淡写地讽刺道:


“她只是一个女人。”






“陈廉说,萧相公被查出来有谋反之疑,顾大人也牵涉其中,具体的,他也不知道,他也被软禁在家里了,连皇城司都进不去。”


招娣说完后,赵盼儿久久没有应声。


孙三娘小心翼翼地看过去,才发现她并没有哭,也没有想象中的失魂落魄。


相反,赵盼儿淡定得很,连脸色都没变,只喃喃地说了一句:“所以不是他失约,只是他来不了了。”


孙三娘有些愕然:“盼儿!”她难得地带了些火气:“那重要吗?重要的是顾千帆他现在快没命了,你预备怎么办?”


赵盼儿的手指攥得很紧,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


她好像该跟顾千帆划清界限,从此之后生死何干,但她却这样慌乱,只一朵花,一个捉摸不定的消息,就能让她方寸大乱,一败涂地。


爱意日积月累,哪能顷刻烟消。


赵盼儿说不出话来。


欧阳旭就是这时候赶着上门来。


欧阳旭回京了,升了官,摇身一变又成为风流多情的进士郎,仿佛西京的败落岁月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一般。


但赵盼儿知道不是的,隔着这样远的距离,她也能嗅见对方身上的狼子野心。


他的眸色深沉,如今沉淀着赵盼儿看不懂的东西,她想了又想,忽地明白,那全是包藏着的算计。


恭喜欧阳,得偿所愿,终究他还是成为了自己向往的那种,合格的政客。


所以今日,也是来炫耀,来打压,来放肆过度压抑后的怨恨。


孙三娘把欧阳旭拦在门外,赵盼儿却让他进来。


这个人曾是她年少时候很深的一场爱慕,那时镜花水月,他是她所希冀的美好生活的一个缩影,幻想般高高在上。


后来梦碎了,他也就跟着滚到尘埃里,对赵盼儿而言,早已无关紧要。


欧阳旭装模做样地说了半天客套话,言辞之中对赵盼儿全是拳拳爱意,最后他说:“那副夜宴图,如今在老柯相公那,左右是拿不回来了的。”


他的语气半炫耀半威胁,明晃晃得用朝堂重臣来压赵盼儿,偏偏不肯直接了断,非要装出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,赵盼儿几乎作呕。


欧阳旭东拉西扯,甚至反唇相讥:“我听高大人说,我刚离京,你便同皇城司的人在一起了。”


他温文尔雅地笑:“盼儿,你我,其实势均力敌吧?”


赵盼儿可以忍受他说任何话,却唯独不能从他嘴里听见顾千帆的不好。


这是她荒唐又颓败的一段过往,而顾千帆是救赎,从这样的人口中说出来,她竟觉得肮脏。


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来的火气,忽然就不想忍了:“我与你相识三年,”她说:“三年情深,相救相助,可不过一朝高中,你便弃我于微贱。”


她眸色坚定:“我与他相识不过月余,同患难,历生死,艰险的时候一一走过来,再艰难的关头,他都没有放开我的手。”


她说到这里,忽然恍然。


是的,顾千帆从来没有放开她的手,是她退缩,是她抗拒,是她背负着沉重的往事怨天尤人,却不肯相信身边这个人的真心,不肯将身上的担子卸一些,交给顾千帆来承受。


家族蒙难或许是她一个人的不幸,但情爱一事,却是两个人的成就。


她自作主张地替顾千帆也做出决定,却没有问过顾千帆会不会选择她,愿不愿意同她一起面对。


明明顾千帆,没有放开过她的手。


她原来还是那个赵盼儿,自卑又要强,遇到艰险便下意识回避和放弃以求自保,太过自大,至今没有相信一个人的真心。


太过武断。


她在此刻忽然意识到了,她做了那个在艰难关头,选择放弃的人。


她抛弃了顾千帆。


承诺是两个人的事,要双双奔赴才能求得圆满,她这样爱这个人,即使笨拙和怯懦,也情愿为他也勇敢一次。


她要去救顾千帆,她得抓紧顾千帆的手。


就像顾千帆无数次对她那样。


赵盼儿跌跌撞撞地往房间里跑,生怕来不及那样,风吹得裙摆都飞扬,招娣在她身后,死死拦住了欧阳旭,她穿过回廊,脚步飞快,像时隔多年,变回了那个九岁的孩子,抛开一切的阴霾和不堪,为了热爱而奋不顾身。


她慌慌张张地跑进房间,抓住了三娘的手臂:“三娘,”她哽咽着说:“带我去找引章。”


孙三娘一头雾水:“引章。”


赵盼儿便看着她的眼睛,思绪却回到很多天前的一个晚上,风尘仆仆的心上人,毫不顾忌地对她讲述了国朝最大的一个秘密。


心心相印。


赵盼儿想着想着,便落下泪来,她说:“千帆曾经,告诉过我一个故事。”






顾千帆好像做了一场梦。


梦里他还是皇城司指挥使。


戊午年三月春,奉命到钱塘追查皇后谶言一事。


这并不是他第一次下江南,触目所见仍旧是莺莺燕燕的曲,水波摇晃的江河两岸,菱角和枇杷堆在青苔石阶的两边,衣着简朴的姑娘蹲在沿岸浆洗衣裳,他散漫地歪倒在船只上,贵气又桀骜的风光,年轻一点的姑娘便红了脸,低下头去不敢再望。


与往常的每一次一样。


水乡终年都笼着雾,像茶叶尖上萦绕不断的水汽,清柔得醉人,能酥到人骨头里的温柔乡。


顾千帆却不怎么喜欢江南。


杨柳春月,残月寒江,那些都很好很美,但太好的东西便往往短暂,他是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人,深知唯有苦痛才能真实和长久,便不喜欢那些太过脆弱的东西,都握不到手中,终究要失去。


老贾带他在茶铺谈计划,眼睛却忍不住地往外望。


见他打量,老贾便摸着脑袋解释:“这家茶铺,茶好,果子也好,掌柜娘子更是绝色,样样俱全,指挥不妨一试。”


顾千帆兴致缺缺,抬起下巴往那边一看。


便见人山人海围着在点茶的掌柜,熙熙攘攘地,看不清其中模样,顾指挥的耐心告罄,并不在意这种边角小事,银子拍在桌上就往外走。


老贾急急忙忙跟上来,摇着脑袋说可惜,他照样置若罔闻。


茶馆的后厨与前堂只隔着一道帘子。


湖边的风一吹,珠帘便和芦苇一起沙沙地响。


顾千帆擦着这道帘子走过去,突然听到女人的声音,温软清亮,苏杭的绸缎一样。


那姑娘像雀儿,兴致勃勃地说:“听说东京那边都没有宵禁的,整个晚上灯火通明。”


充满希冀又热烈活泼。


他鬼使神差地回过头去,只望见后厨中,影影绰绰一道忙碌的背影。


那娘子转头,撩起帘子出来了,迎面被他吓了一大跳,捧着心口叫“天爷”,略有几分标志的脸,他并不认识。


没来由地,他竟然怅然若失。


就好像站在面前的不该是这个人,可若不是这个人,那该是谁呢?


顾千帆不知道。


那娘子反应过来了,抱着托盘问他:“客官可还有事?”


顾千帆看她一眼,没有再说什么,便往外走去。


江畔的树木葱茏,遮天蔽日,他走入其中,也就没入了阴影里,光亮和喧闹,都像那间茶坊一样,被他抛在了身后,再看不见。


他没有回头。






老贾死了。


杨运判死了。


杨大娘子也死了。


杨家上下几十余口,一夜之间,无一生还。


顾千帆身受重伤,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,他倒在废墟里挣扎,忽然望见迷雾中朦胧的一个轮廓,从眼前一闪而过。


他抬手去摸腰间的飞镖,但也没有力气,这样重的伤,他连准头都瞄不稳,也就无法留下这个意外闯入的过客,眼见她的影子消失在了层层迷雾中。


他又是一个人了。


他还是一个人。


他倒在破瓦碎砖间想,理应如此的,他孤单单走在这人世间,什么都靠不住,无人可以并肩,兜兜转转,都是一个人,生死都由天。


他翻进水潭里躲过一劫,一路颠沛流离,以地为席日月为盖,匆匆的风声从他耳边呼啸过去,空荡荡的落不到实处,与他一样,始终在这世间游荡,永远都没有归途。


最终他向萧钦言低头,换取一条回到东京的路。


陌生而耻辱。


这个害他十几年来备受折磨的罪魁祸首,如今是他唯一的出路。


恨与怨愤忽而成倍地在他心中滋长。


顾千帆踏着自己的尊严回到东京。


那些他十几年来坚守的东西,好像突然变得粉碎而飘渺,随着他向萧钦言认输而变得荒唐。


好像他只是一个胡闹的孩子,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。


好像到头来,都是他错了。


他活该被抛弃。






四月春末,顾千帆靠着萧钦言的举荐和在钱塘的功劳晋升为皇城司副使。


那天正值谷雨,细雨霏霏,杨柳岸江风朗朗,他换上五品的绯红官袍,自城门打伞而过,与高家送嫁的队伍打了个正着。


高家嫡小姐,嫁的是新科探花郎。


那新郎官意气风发,骑坐在白马之上,眼角眉梢都是风流得意,顾千帆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忽然想到,十年前,被他亲手葬送的过去里,他也曾是进士,金榜题名,策马春风。


若他也有一个心爱的姑娘,或许也会过上白头偕老,举案齐眉的一声。


可惜他没有,他从来就是一个人,人间浩浩然,无人与他心相许。


同样的开端,却落到截然相反的两种结局。


何其讽刺。


高家富贵奢华,嫁女十里红妆,街道两旁挤满了凑热闹的人群,顾千帆不经意地一瞥,忽然望见人群中一道身影,那姑娘在哭,眼泪啪地落下来,转头离开的时候被日光折射出一点微光,落在了顾千帆眼中。


可等他再仔细去看,那个人已经消失在茫茫人海中,再找不到。


萍水相逢,素昧平生,人间的缘分,不外如是。






萧钦言回京了。


一朝拜相,青云得志。


清流在朝堂上被屡屡打压,人人自危,世家闭门谢客,几乎所有人都以为齐牧一党气数已尽。


禁军却突然从萧钦言的府邸搜出来了谋逆作乱的证据。


白纸黑字,罪证确凿,举朝哗然。


瞬息之间,局势便被逆转。


朝堂上的纵横博弈之术,便是如此的杀人不见血。


有与萧钦言关系交好的大臣,为他仗义执言:“萧相对官家,对大宋,忠心耿耿,何来谋逆作乱,中饱私囊一说,请官家明察。”


齐牧却不慌不忙,呈上了劄子:“萧钦言曾秘密谋害钱塘知县郑青田,并将郑青田的私产二十万贯据为己有,官家派人查点萧钦言的私库便能清楚。”


贪赃枉法,自古有之,这事原本戳不到萧钦言的要害。


可齐牧又说:“萧钦言之所以杀害郑青田,是为了皇城司使顾千帆。”


众目睽睽之下,顾千帆小心翼翼包裹好的那些伤口,就被他毫不留情地揭露在朗朗乾坤下:“皇城司使顾千帆,本名姓萧,母原礼部侍郎顾审言之女顾淑娘。”


“庚寅年初,顾氏下嫁萧钦言为妻。”


他说:“顾千帆,是萧钦言的亲生长子。”


他低低叩首下去,有意无意地压上最后一根稻草:“郑青田共有私产四十余万贯,除了挪入萧钦言私库的二十万,另外二十万,被他送给了刘太尉。”


自古前朝的事情扯上后宫便变得不清不楚,萧钦言与皇后关系匪浅,铁了心同流合污,而他的儿子是皇城司,天子亲兵,近身随侍。


内外勾结,意图谋逆,便变得这样合理。


齐牧好一招祸水东引,萧钦言是后党,他若谋逆,是为了谁而牟利,答案不言而喻。


皇后于是也不能出面平息,生怕引火烧身。


而顾千帆被送进昭狱。


他在牢里饱受折磨,皇城司伺候犯人的手段,如今一一在他身上用过来,这样阴狠的酷刑,寻常人早就折断了傲骨,顾千帆却连一声痛都没喊,因为没有人会来救他。


活阎罗是一面靶子,挡在清流文官的身前,龌龊肮脏的事做了个遍,从来只有四面树敌,没有人会站在他身边。


站在他身后的文官依旧清清白白、光风霁月,来看他时也悲天悯人一般:“千帆,”齐牧跟他说:“莫要固执了,早点招认,回头是岸,赎清你的罪孽吧。”


顾千帆看他一眼,森森地笑起来,浓稠的鲜血顺着他的牙关流下,他骨子里藏着这样的倔强,遍体鳞伤了仍旧咬紧牙齿,不肯松口。。


顾千帆说:“我何罪之有?”


齐牧默然地看着他。


齐牧是看着他长大的,幼时也一字一句地教他四书五经,人文道理,对他讲孔孟和魏征,讲忠君爱国和匡扶天下,也抓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教他写一个“清”字。


齐牧那时对他说:“千帆,人无论处在什么样的境地里,只要本心清白,便不会畏惧黑暗。”


后来他做了皇城司,众叛亲离,一无所有,在半人半鬼的境地挣扎的那些年,一直靠着这句话苦苦支撑。


齐牧于他而言,曾经如师如父,曾经是萧钦言缺席他生命那些年中,他所唯一感受到的关爱和真情。


然后,这被他视作亚夫的忠贞之臣,在朝堂上毫不犹豫地出卖他,为了铲除异己,空口白牙地污蔑他,甚至一寸寸地折磨他,打断他的傲骨,就为了证词上的一个手印。


顾千帆忽然觉得可笑。


原来他这一生都不曾拥有过真情,也从来没有什么人真的拿他当一个人看。


萧钦言需要他,因为他是他的长子,可续基业。


皇城司需要他,因为他是阎罗酷吏,手段了得。


齐牧也说需要他,于是他生死以报,做了两党相争这么多年的一枚棋子,一把随时可以抛弃的刀。


所有的关爱,栽培,这些年的朝夕相对,都是为了让他在合适的时候折断,死去。


人们只在乎自己能从他身上得到什么,权衡利弊之后,才给予他一些什么,无人在意顾千帆究竟是什么样子的。


无人爱他顾千帆。


他忽然笑起来,鬼气森森的,尖锐恐怖,疯魔一般回响在昭狱中。


齐牧看着他,眼中没有一点波澜:“千帆,”他说:“为了守住本心的清白,是需要付出代价的。”


他在践行他的道,并不觉得有错。


顾千帆便笑了,眸色比雪色还冷:“齐相公,”他说:“您以为,您手上没有沾过血,便能一直清白吗?”


“算计人心,算计性命,你毫无敬畏,步步为营,麻木不仁,连皇城司都是你棋盘上的弃子,官家和天下人都被你算计进去,”他一字一句地咬着牙:“你才是,比我这个活阎罗,更可怕的怪物。”


齐牧或许真的曾是清白正直、心怀天下的直臣,只是过去太久了,几十年的诡谲风云,明争暗斗,足以让一个高风亮节的少年郎变成党同伐争,铲除异己的阴谋家。


齐牧冷冷地看着他,最后也只是说了声:“冥顽不灵。”


便转身离去。


至始至终,没有跟他说过一句好话,哪怕是“千帆,你受苦了。”


他已经是没有价值的棋子,不值得再费神劳心地去骗。






被扔在昭狱的牢房里等死时,顾千帆听到外面传来歌声。


牢房的高墙之上开着小窗,晨光和花香一起从这窗中透进来。


不知道是哪家的娘子得了官家娘娘赏识,又在牵马游街,婉转悠然地,唱一支顾千帆不曾听过的小调。


那调子清明透澈,江南的池水般明净淙淙,既不是柳九的艳词,也不是东京的曲,带着吴侬软语的音,一下一下,点在了顾千帆心上。


牢门外值守的小卒划着拳闲聊,听到这声音便来了兴致:“这可是张娘子新学的曲子,除了官家娘娘,这还是第一次给人唱呢,咱们还挺有耳福。”


“好听是好听,”另一个小卒挠着脸颊说:“就是语调挺怪的,不怎么听得懂。”


“没见识了吧,这是江南那边的曲子,听池衙内说,是一个江南小娘子,为了赚回家的盘缠,卖给张娘子。”他啧啧称奇:“你别说,这水乡的曲子听起来,也是别有一番韵味。”


他俩说说笑笑,话题渐渐扯到别的地方。


顾千帆也听不清了,双眼直愣愣地,望着那扇唯一的小窗。


墙外或许植有一棵石榴树,夏日已长,它便枝繁叶茂,有一枝榴花,便透过这窗棂的缝隙,伸展进不见天日的牢房。


顾千帆莫名其妙地想起江南。


江南很好,温柔明亮,水波浩渺中也养出明净正直的魂魄,那短短数程的奔波,却成了他这污秽凄惨的一生中,所见过的,为数不多的美好。


他想起钱塘江边有家茶铺,掌柜娘子据说直爽又绝色。


可他觉得那分明是个小姑娘,会雀跃地描绘对东京的幻想和希冀。


不知道那个姑娘究竟瞧过了东京没有。


可还喜欢吗?


东京没有那么好。


富贵迷人眼,深情不堪许,天子近前却如灯下黑一般包藏着罪恶,富丽堂皇的外壳下是泥泞的深潭。


可还是希望她喜欢。


否则这东京城,究竟要葬送多少伤心人,才算作罢呢。


这世上总要有人如愿吧。


顾千帆想,他没有亲人,也没有爱人,更没有人爱他。


这世间与他相干的人并不多,只那么一个的话。


就希望那素昧平生的姑娘能够万事如意。


因为她存在于他短暂拥有的美好里。


墙外起风了,枝头的花朵火红欲燃,风一吹便揉皱了,轻飘飘地从枝梢上飘落下来,缓缓地,缓缓地,落在了熟睡的男人手边。


窗扉落下明亮晨光,柔和地包裹了他。


终其一生,他终于又堂堂正正地出现在光下。


姗姗来迟。


皇城司使顾千帆,亡于戊午年夏。


那时榴花初谢,芳菲已尽,春天原来和人的一生一样短暂。


顾千帆亡故时不过二十七岁,还未到而立之年。


至死,都未再见过江南。






昏暗的刑室内灯影重重,被锁在刑架上的男人低垂着头,他眉目沉静,熟睡一般安详。


跳跃的火苗犹如蛇蝎吐息,一队人马三三两两从门外进来,端坐在太师椅中的男人淡淡地瞥了一眼,下巴微抬,眼神示意。


为首的人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,两步上前,凑近到被绑着的男人,抬起手中的物件来。


那是一只手臂般大小的钟。


不止这一件,其余人也凑到男人身边,等为首的人一声号令,便一起猛然地敲响这鸣钟。


刹那间,剧烈的嗡鸣冲天而起,声势浩大仿佛能迫人耳膜欲裂,人在这样的干扰下,连意识都要混乱。


那被锁链铐住的男人眉头深蹙,便睁开了眼。


他甫一睁眼,目光却空洞洞得茫然,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一般。


坐在太师椅上的人这才施施然起身,挂着一副高高在上的笑,据尊降贵一般问:“顾司尊,这一觉睡得可还好?”


顾千帆应声抬头,目光却好似穿透了他,在看别的什么人,落到很远的地方,落到自己的喉咙里,变成一声:“盼儿。”


他其实还没有清醒过来,完全辨别不出眼前景象,脑海中什么都没有,大概连自己是谁都记不清,但脱口而出的,是赵盼儿的名字。


他连自己都不记得了,可还记得赵盼儿。


这名字好像救命稻草,让他从深溺的梦境中挣脱,意识跟着复苏过来,总算分辨出眼前情景。


顾千帆盯着眼前男人的脸,半晌后又转过头去看身边人手中的钟,他明白过来,便嗤笑了一声:“钟刑。”


他说:“源自佛教,用强烈的轰鸣摧毁犯人的心智,使其无法分辨现实与虚幻,活生生地将人逼疯,永远在虚实之间饱受折磨。”


他盯着亲事官:“为了逼我松口,真是好大的阵仗。”


亲事官背着手一笑:“很有效不是吗?顾司尊做了个好梦?”


他上前两步,半张面容都陷在阴影里,似真似假:“我知道你想说什么,你这样的人,尸山血海都踏过了,还能正正常常地活下来,心智顽强非常人可比,因此你以为自己便不会受钟刑影响。”


他说:“你以为此刻,你便身处在现实里。可顾大人,你应该比我更清楚,唯有苦痛才能真实和长久,那些美好的,不过自欺欺人,虚幻又短暂。”


“比如说此刻,你所受到的这些痛苦,这才是真的。”


杀人诛心,不外如此。


顾千帆在他的话中沉默下去,他从一场大梦中挣脱,太过真实,此时此刻佯装镇定,实则连心都在隐隐作痛。


那样的一生,萍水相逢,擦肩而过,他连姑娘的脸都没有瞧清,便这样错过。


那样的一生,没有她的一生。


他始终孤单到疯魔的一生。


几乎想到,就痛不欲生。


顾千帆的手指颤动,冷冷地盯着亲事官:“你到底想说什么?”


亲事官便咧着嘴笑起来,露出森然苍白的牙齿,近乎真诚一般对他说:“我是想说,顾大人,”


“也许赵盼儿,才是你的一场梦呢?”






“你再说一遍?”


皇宫大内,庄严森重,坤宁殿灯火通明,金碧辉煌,沉如墨色的地砖上倒映出女人的身影,她低低地叩首在地,连脊梁都弯着,十足谦卑的姿态,柔弱得像一朵娇嫩的花骨朵,却没有丝毫的胆怯和狼狈。


坐在上首的女人华服金冠,雍容华贵,美,却不怒自威,此时此刻正冷着脸厉声问:“怎么不说话了?你再说一遍?”


跪在地上的女人便说:“民妇,想斗胆请圣人,彻查皇城司使顾千帆与使相萧钦言谋逆一案。”


她话音落地,寝殿内便久久地静默下去,落针可闻,也不知道过了多久,上首的女人忽然嗤笑了一声:“好大的胆子。”


她的声音不容置疑:“抬起头来。”


那跪在地上的女人便应声而起,上座的贵人端详她片刻后就说:“秋水为骨玉为神呐,我见犹怜,难怪堂堂皇城司使也把持不住。”


她眯着眼笑:“可你怎么这样大胆,佯装乐伎,潜入后宫,还妄图胁迫皇后,”她似乎觉得有趣,神色竟有几分玩味:“我若说你是刺客,那顷刻之间,你便能身首异处,见到你的好情郎啦。”


“民妇不曾佯装,”跪在地上的女人没有畏惧,反而镇定自若地辩解:“民妇九岁时因父罪没入乐籍,隶属杭州乐营歌舞色,虽已还良,契书犹在,典籍俱全,圣人神通广大,一查便知。”


她继续说道:“教坊琵琶色娘子莺莺身体有恙,圣人垂拱殿之宴在即,琵琶色教头宋娘子不得已才让民妇补上,文书俱全,已报知教坊元使尊处,都在教坊可供查验。”


“至于潜入后宫,民妇未曾敢擅入后宫,是圣人听了民妇的弹奏,传唤民妇到后殿说话。”


刘氏不怒反笑:“伶牙俐齿,我为何传唤你,你难道不知情吗?”


那女人却只是恭敬地跪在原地,没有言语。


刘氏打量她一眼:“知道不要乱说话,还算聪明。”


她问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
那女子便答:“民妇,钱塘赵盼儿。”


刘氏看着她:“赵盼儿,那你现在告诉我,我为什么要去救你的心上人。”


她说:“他萧家意图谋逆,他顾千帆欺君罔上,隐瞒自己的告身姓名,难道不是事实?”


赵盼儿攥紧了手边的裙摆,长吸一口气,说:“是不是事实,圣人比我更清楚,萧相他,”她顿了一下,继而说:“萧相他,多年以来对您忠心耿耿,被朝中多少清流文官视为眼中钉,意欲除之而后快,您明察秋毫,定能分辨此次亦然。”


刘氏的神色看上去有些失望,甚至带着冷漠:“你就准备靠这个说服我?”


她偏过脸去,不再看赵盼儿:“他清白与否,自有大理寺断案,你求到我这里,又有什么用?”


萧相被污蔑,顾千帆牵连下水,半真半假的罪状递上去,原本就是为了把谋逆的罪名扣死,清流一派,剑指萧钦言,却意在皇后,摆明了要拉她一同清肃,是以她断尾求生,宁肯折损左膀右臂,也要保全自己。


赵盼儿心知肚明。


所以她当然不会指望着,靠寥寥数语和所谓真情打动面前这个女人。


刘氏能走到今天这一步,心机和手腕都绝非常人能比,她不能天真,幻想眼前这个人能像庙里的菩萨一样普渡众生。


她唯有将命也押注,奋力一搏,生死不论。


赵盼儿于是重重地磕头下去,前额与地面相撞,发出不小的声响,她顾不上疼痛,大声说道:“民妇今日所穿服饰,形制颜色,皆是效仿王霭所画名作《夜宴图》中,女乐们的穿戴,圣人传唤民妇,不也是因此吗?”


她深埋着头,也就看不清刘氏的表情,烛光耀耀,与她的影子交缠纠结,像是她也变成这殿中的一件死物,长久地跪在原地。


不知道过了多久,才听到上座传来一声极其冷淡的问:“你知道多少?”


赵盼儿恭恭敬敬地回答:“民妇知道,圣人想要什么,民妇也知道,圣人想要的这样东西在哪里。”


她犹豫片刻,接着说:“民妇,也曾是乐籍。”


她说“也”。


大概许多年不曾有人这样在刘氏面前这样说话,官家对其三缄其口,合宫并没有人知道那一段过往,时日久了,她藏在皇后这张面具下的灵魂竟然觉得孤独。


大概是因为即使那样的过去不堪、狼狈、难以忍受。


但那也是她。


她并不想否定自己的出身,否则如今的她,又是谁呢?


刘氏看着赵盼儿,竟然有片刻的恍惚,但她说:“起来说话。”


赵盼儿肩背一僵,迟疑地抬起头来,便见刘氏望着她的眼神无奈:“还不起来?要我再请?”


“不用,娘娘,不用。”赵盼儿急急地解释,一边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,她揉着肿痛的膝盖屈膝:“谢娘娘。”


刘氏看着她分明谨小慎微,却又胆大包天的样子,没忍住,便笑了出来:“你好似不是十分怕我。”


她说:“他们都怕我,说我是妖后,是狐媚子,是妹喜投胎转世降生在大宋的祸端,他们在背后骂我,以为我不知道。”


赵盼儿看着她,有一瞬间,说不出话来。


刘氏便问:“那你以为呢?我是否也德不配位?”


赵盼儿怔然地看着她,半晌才反应过来,连忙低头下去:“娘娘容色倾城,美若天仙,官家爱重,自然合该匹配。臣子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,以妹喜之美貌比喻娘娘,也是常情。”


刘氏却笑了,像是听到什么荒唐的笑话一样:“美?”


“我问你,”她微微抬起下巴来,有一点倨傲,神情似嘲讽又无奈:“这天下的美人何其多呢?官家的后宫里又有多少鲜妍颜色?我难道就是其中最美的一个吗?”


“仅凭这一样,我便能低微瓦砾间,走到如今的坤宁殿吗?”


她语气讽刺:“我吃过的苦,比这些士大夫一生弯下的腰还要多,数年来笔耕不辍,昼夜不息,从无荒废,我不是官家的嫔妃,不是他院子里肆意玩弄的花花草草,而是他赖以生存的土地,这样数十年如一年的辛苦,我才成为了那个不可或缺的人。”


她笑了笑,又叹气:“但是男人们不管这些,他们就只看到自己的数年苦读,只看到,你柔弱、貌美、出身卑贱,却不费吹灰之力就站在了他们这辈子无法登上的权力之巅,”


“只看到,你是个女人。”


这世道对女子本来就百般苛刻,男人占据了建功立业的所有机会,并不给女人留以生存余地,却还反过头来责怪熬出了头的女人,疑心她们都靠着龌龊手段登顶,于是百般诋毁。


出于嫉妒。


赵盼儿看着面前的女人,忽然真切地意识到,跑去皇后这层华丽的装饰,她也是女子,于是感同身受。


赵盼儿微低下头说:“我曾与今科探花欧阳旭有过婚约,当日将夜宴图转赠与他,后来他又辗转转送给柯大相公,那幅画如今就在柯相公府上,他并不知情其中奥秘,娘娘现在派人去取,便能高枕无忧,官家也不会发现。”


刘氏却好似并不关心夜宴图的下落,笑着问她另外一个问题:“你这样轻易便把保命符告诉了我,若我非但不救你的情郎,还立即了断了你的性命呢?这天下同样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。”


她的语气半真半假,是在说笑。


赵盼儿知道,于是也说:“那民妇便谢过娘娘大恩,我与顾千帆,”她停顿片刻,才说:“与顾千帆的父亲,有血仇之疑,若娘娘让我两人同赴黄泉,那是成全了我。”


刘氏有些不可思议,她静静地凝视着面前的姑娘。


她一个人赤条条地站在这里,分明形单影只,却仿佛所向披靡,她于是明白过来,说:“你很爱他。”


赵盼儿便笑了:“是的,娘娘。”


她已然坦诚,经历生死这样难捱的关头之后,她终于和自己和解,坦坦荡荡地承认,她就是爱着顾千帆。


刘氏看着她,饶有兴味:“那么,血仇如何?”


赵盼儿说:“查清原委,如若不实,那便心无旁骛地在一起,如若属实,”她说:“赎罪是两个人的,凭什么放他逍遥,留我一个人痛苦呢?”


她默了一瞬,说:“他…没有放弃过我,再艰难的境地里,也没有松开我的手。君若不相负,我定不相弃。”


那些日子里,挂在树梢上的黄花,响彻在夜里的马蹄。


桩桩件件,都是他不肯背弃的证明。


她也不能逃避,要去直面自己的爱,与苦痛,然后找到答案。


两个人一起。


刘氏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,忽然站起身来:“赵盼儿,”她好像变成个意气风发的少女,热血难凉般地冲动:“我应你的恳求,拿着我的手谕,去救他吧。”


她话音落地,赵盼儿却像没有反应过来一样,久久立在原地,她有些不可置信,喜悦一瞬间蔓延过来,便情不自禁笑出来,意识到殿前失仪之后又赶紧捂住了嘴,像个孩子一样。


她看着刘氏:“可是,娘娘您如何与官家解释呢?”


刘氏笑了笑:“解释什么?这件事从头到尾不都是清流冲着我来做的局吗?那张夜宴图,就是最好的证明,真是凑巧啊,竟然落在了他们清流一派的手里。官家那里,我自然会去解释,”


她眼神温柔:“有人想要伤害他的妻子,这个理由还不够吗?”


赵盼儿一怔,反应过来便觉得不可思议:“娘娘,您与官家…”


刘氏被她的反应逗乐了:“赵盼儿,有一件事,你从头到尾都想错了,”她说:“我也曾做过乐伎,甚至也曾嫁过人,这些,官家一清二楚,我对他从无隐瞒,他编造我的身份,并不是为了所谓的体面和皇家尊严,而是为了从闲言碎语里保护他喜欢的女人,只是为了,和我在一起。”


她像是有几分自傲:“怎么?难道只许皇城司使与你是两情相悦,我和他就是虚情假意了吗?”


她说:“我愿意应许你,不是因为你用夜宴图威胁我,而是因为我也想堂堂正正宣告天下,我也曾是乐伎,我并不引以为耻,我只是需要一个契机。”


“你就是那个契机,我要让他们都看着,乐伎又如何?”


她抬起下巴,声音朗朗:“我保着他赵姓的大宋江山,而你靠着一己之力,站到了当朝皇后的面前,救了他堂堂皇城司司使的命,我就是要天下都看看,女人怎么不行呢?”


她愿意伸以援手,只因这世间


但凡女子,同一命运。


殿外明月如镜,月华如练,洒在殿前的石榴花枝上,温柔多情。


赵盼儿往外看了一眼,便转过头来说:“娘娘,”


她的声音轻柔:“我想再跟您求一个恩典。”


人间已是清辉万里。






顾千帆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从噩梦中醒来。


月色如霜,落在他的头发上,染白了颜色,和梦中的场景重叠,寂寥又真实得令人恐慌。


虚虚实实的折磨里,他的身体和精神都已经濒临崩溃,肉体和魂魄都一样的鲜血淋漓。


在这个时候,他忽然又想起赵盼儿。


他竟然觉得,若赵盼儿真的只是他的一场梦,那也很好。


她便不会看见自己这副样子。


他希望那个姑娘不要出现,不要出现在他这样狼狈又不堪的时候,丑死了,又丑又令人心碎。


她又爱哭,掉起眼泪来可怎么办。


他连帮她擦眼泪的力气都没有了。


顾千帆仅剩的清明神智在挣扎着,他想赵盼儿的一切,忽而便释然了,他原来不想自私,不想因为自己的孤独便把这个人困在自己身边备受煎熬。


赵盼儿被困住很多年,被困在钱塘,困在乐伎的身份里,困在世俗的眼光下,可他希望她快快活活,随心所欲地过活,就不要去做困住飞鸟的锁链。


顾千帆想,他愿意放弃,他甘拜下风。


心甘情愿。


门“吱呀”一声被推开了。


月光和影影绰绰的一道身影,随着大门的打开,书卷般铺陈到眼前。


那年轻的姑娘穿着白色披风,某一天的细雨霏霏中一样,同那时一般隔着屏风,照旧是蒙胧胧的一个影子,只有令人心动的轮廓。


门外驻守的士卒都被打倒在地,有人解开锁链,放顾千帆下来,他已然这般遍体鳞伤,眼睛都睁不开了,竭力去看面前人的面容,终于看见了陈廉。


陈廉好没出息,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,像个孩子一样,哽咽地跟顾千帆说话:“头儿,你撑住了,圣人的手谕下来了,我和盼儿姐这就带你出去。”


顾千帆浑身都是血,唇色是灰败的惨白,这样虚弱了,还是听见那两个字:“盼儿。”


“在呢,”陈廉说:“盼儿姐在呢。”


顾千帆一怔,转动脑袋,便看见了站在陈廉身后的赵盼儿。


她一袭白衣,清清灵灵地站在那里,在这阴诡地狱里,美好的不可思议。


顾千帆却没有什么反应,他像个行将就木的人,对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感知,在反复的折磨中度过好几遍心力交瘁的人生,已然麻木。


他舔了舔嘴唇,喃喃道:“又做梦了。”


那梦中的姑娘便蹲下身来喊他,带着隐隐约约的泣音:“顾千帆。”


顾千帆抬起灰暗的眼睛看她:“盼儿,”他说:“你不要难过,”他一字一句说得很艰难:“我给你自由,我只想你,随心所欲地生活。”


他说:“你不要难过了。”


说给梦中的赵盼儿,也说给心上的赵盼儿。


顾千帆竭力抬起手来,看着她的神色,竟然悲伤:“你是我的梦也可以,只要你不要难过,都可以。”


他没有力气,手指刚抬起来,就要落下,却被一双柔软的手握住了。


他曾说过“红酥青葱,柔荑香凝。”


那样的一双手,此刻握着他血渍斑斑的手指,都被弄脏了。


“顾千帆,”那人喊他:“我不是梦,我是真的,我在你身边,哪里都不去。”


她说着,忽然倾身下来,吻住了顾千帆的唇。


她的眼泪顺着脸颊落下来,落在了顾千帆唇齿之间,又咸又涩,那样真实。


赵盼儿呢喃着:“顾千帆,你要我记得的,我还欠着你的债,我若是梦的话,你怎么来讨啊?”


顾千帆的眼睛忽然闪过一抹光彩,他近乎不可置信地攥紧了握着赵盼儿的手。


这是鲜活的赵盼儿,会哭会笑,眼泪会落在他的心上,不是梦中那道始终看不清脸的影子,不是擦肩而过的有缘无份,她这样近在咫尺,眼里心里都倒映出他的模样,好好地,在他身边了。


他不敢相信,恐怕大梦醒来,又是无人知晓的空。


这样惴惴不安。


赵盼儿说:“谁要你的自由,顾千帆,我很小气,才不像你假装大度,你哪里都不许去,要呆在我的身边,一直一直和我在一起。”


“你不准退缩,也不准软弱,你跟我爹娘发过誓的,要照顾我一生一世,你不许反悔。”


“艰难过往和漫漫前路,都要和我一起走下去。”


“顾千帆,”她终于坦诚与和解:“我爱你。”


“我很爱你。”


她捧着顾千帆血污斑驳的脸,吻了下去,一口咬在了他的唇上,仿佛回到初见那一天,她不讲道理地咬上他的肩膀。


这样疼,这样真实存在着。


“别信他们的话,只听我说,我哪里也不去,顾千帆。”


“没有你的世间,我哪里也不去。”


顾千帆喉咙滚动,良久才说:“盼儿,”他像是确认般喊着:“齐牧,骗了我。”


他竭力挤出一点笑意来,好让自己看上去不至于过分可怜:“没有人相信我是好人,如果连我这么多年为之卖命,坚守着的善其实都是恶的话。”


他有一些颤抖:“我还算个好人吗?”


赵盼儿的心猛烈抽动了一下。


顾千帆此生,从来没有做过坏事,他一直那样坚守着自己,哪怕身处暗中,仍然向着光明,即使世道不公,命运作弄,他却始终报以善意,仍然选择信任与付出。


他才是光风霁月的君子,如她阿爹曾说过的


“宁蹈血死,不太平生。”


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。


好到她无法放手和离开。


赵盼儿便说:“没有人会比你更好了。”


没有人会比顾千帆更好了。


“别选择他们,选我吧顾千帆,自私一些,为我活在这世间。”


人间已是炼狱,他身处其中,泥潭深陷,连自己都厌弃了自己。


但人间尚存他爱着的人。


于是他仍然热切地爱着世间。


赵盼儿说:“千帆,我来还你的债了。”


她说着,将折下的一枝石榴花,轻轻地,放在了顾千帆的掌心。


他在梦中遗失在掌心的花,失而复得了。


顾千帆轻轻收拢掌心,也拉住了他失而复得的姑娘。


他这一生的美好,便已落在股掌之中。


顾千帆说:“我的过去,我的秘密,会全部讲给你听,盼儿,你等一等我。”


赵盼儿的眸子和星辰一般亮:“我知道,我有耐心。”


她说:“千帆,我欲等你,何惧一两个春。”


林花谢了春红,但年年岁岁,春天总会周而复始。


握紧身边人的手,便能捱过冬天。


榴花为债,他们还有一生,要互相亏欠和偿还。






【注】


1.“但凡女子,同一命运。”出自亦舒《如果墙会说话》,这篇文有夹带私货,在这里向各位致歉,但我真的很想写这个情节,原定的盼儿营救顾千帆,是她找到萧钦言,由萧钦言出面去找皇后,但是在烧烤店事件之后,我还是想改成盼儿亲自找到了皇后,即使它俗套,狗血,玛丽苏,但我还是想写。刘娥和盼儿相同,她们有过不顺利的感情,出身卑贱,却靠着自己拥有了一席之地。“女人能理解女人,女人能保护女人。”我认为这种感情,在任何时代都不会过时。


2.“我欲等你,何惧一两个春。”来源于网络,出处未知。


3.情节都是我瞎编的,有狗血和逻辑不通的地方,只是我想讲的一个故事,非常感谢大家看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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