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顾盼】渡阎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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碎碎:

一发完,he,全文一万一千字


发生在顾千帆从于中全那里救回盼儿之后的故事。




正文:


皇城司副使顾千帆,平生最厌恶乐人歌伎。


这事在东京城中算不上秘密。


活阎罗的恶名在外,人人先回避三分,自然没人会上赶着去触他的霉头。


陈廉盯着面前的花枝招展的姑娘,忍不住想。


除非是蓄意为之。


那女子也是教坊有名的歌舞色娘子,腰肢蔓蔓,罗裙叠叠,裙摆翻飞花苞般含羞带怯,眼波顾盼之间楚楚可怜。


顾千帆的脸色却越来越暗。


陈廉瞄了一眼,默不作声地把顾千帆手边的长剑给收了起来。


诚然他们头儿并不是传闻中那般滥杀无辜的恶鬼酷吏,但他实在很怕有人偏偏不长眼睛,要往阎王刀上撞,到时候闹个血溅五尺不好收场。


没长眼睛的人浑然不觉,把着酒盏问顾千帆:“大人觉得这曲绿腰跳得如何啊?”


陈廉恨铁不成钢般地转过脑袋,就见于中全满脸的挑衅,合着拍子晃动着手中的杯盏,眼睛却犹如毒蛇信子一般胶黏在顾千帆身上,他神色玩味,好似在看一场好戏。


于中全这人城府极深,心细如发,却全钻研在邪门歪道上,并不完全相信顾千帆和茶坊的掌柜娘子毫无交集,故意设宴款待,说是赔罪,处处都是试探。


他皮笑肉不笑:“如何啊大人?”


顾千帆斜倚在位子里,漫不经心地靠着软枕,曲起一条长腿来踩在脚凳上,将世家公子风流浪荡的形神学了个十成十。


若不是那双眼睛实在太冷,陈廉几乎就要觉得,他们头儿似乎本就应该是个,同柳九官人一般的名士郎君。


于中全话音落地,顾千帆这才冷冷一瞥,那身在中间的女子明艳动人,钗环缭乱,乱花渐欲迷人眼。


顾千帆指腹摩挲着杯口,不知道想到了什么,眼神突然就软了下来,仿佛春雪融冰般舒展在面前,居然搭理了一句于中全,就说:“不如乡野村妇。”


他嘴角噙着笑,落在于中全眼中,就成了意味不明的暗示,于是对方心头一震,自顾自地琢磨起来,反而顾不上再试探他们。


陈廉抱着长剑站在一旁,眼看顾千帆神色和缓,心中警钟瓮鸣,看看那跳舞的娘子,又看看顾千帆,抓耳挠腮好一阵,还是没忍住问:“头儿,您高兴什么呢?”


总不能真看上这娘子了吧?


那他可怎么跟盼儿姐交代。


陈廉愁眉苦脸,顾千帆却浑不在意。


夜里的东京河水波荡漾,画舫是其中小小一叶,如浮萍摇晃,两岸灯火隔相照影,碎碎点点的明光落在荡开的水纹中,揉碎成金,满船清梦压星河。


那乐伎的腰肢韧如柳枝,跟着船只的拍子一起晃,画舫的窗襟上系着铃铛,被晚风和舞步荡得泠泠汀汀,从这些靡靡之音里剥离出来,在顾千帆耳边清脆地响。


这声音好似将他跟周遭一切隔绝开,他又听到江南河道上一串银铃晃动,潮浪漱漱,姑娘的呼吸合着氤氲的水汽起伏,隔着一道朦胧的帘子,他望见影影绰绰的轮廓,如雾似幻,比眼前所有的花枝乱颤都要令人心血滚烫。


顾千帆眸色很黯,沉如浓墨,他舔了舔唇,自说自话般问陈廉:“会舞的女子,腰都这样软吗?”


陈廉不明所以:“那是自然。”


他向来八面玲珑,酒席宴场上的高手,于是此刻滔滔不绝:“这能跳绿腰的小娘子们啊,那软功都是打小练出来的,咱们东京其实还是不大讲究,头儿您真应该去江南瞧瞧,苏杭乐营里出来的姐姐们,跟没有骨头一样,那才叫真的翩若兰苕婉若龙。”


他一股脑说完了,忽地意识到不对,低头去看顾千帆:“我就这么一说,你可不能当真啊头儿,咱们盼儿姐那才是真天仙,你都不知道上次我带阿六和王晨去喝茶,两小子眼睛都看直了。”


顾千帆闻言抬起头来看他,眼色冷得像淬着霜:“说完了?”


陈廉自知失言,讨好地点头:“说完了。”


顾千帆不依不饶:“我在华亭时,同你说过什么?”


陈廉“啊?”了一声,眼见他们顾大人神色越来越淡,这才恍然大悟:“我知道,我记得,不要随意编排盼儿姐。”


顾千帆仿佛这才勉强满意:“不要再有下次。”


他向于中全和乐伎的方向偏了偏头,沉下声音来:“把人给我弄走,还真陪他一晚上不成,皇城司成什么了。”


陈廉有点为难:“咱们在船上呢,怎么赶他走啊。”


顾千帆自顾自地斟了杯酒,语气很淡,说出来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:“他不能游吗?”


陈廉明白过来了,暗赞一声还是大人高招,得了令便起身迎向于中全,狐假虎威一般去赶客了。


直到接连“扑通”几声落水声传来,顾千帆才终于卸了劲,歪身一躺,枕着手臂仰面瘫倒在软塌上。


于中全设宴,固然存有试探的动机,但大约也有故意恶心他的意味在。


乐人歌伎是活阎罗的逆鳞,触之则怒,于中全这一刀插得又狠又准,令人叹服。


门窗都敞开了,船舱里点着浓香,和酒气糅杂在一起,熏得人头痛。


只是这样浓烈的香气,也盖不住顾千帆身上的血腥味,他抬起手来看,手指骨节分明,修长匀称,干干净净的。


这双手也捧过书卷,握过笔杆,十年苦读下沾染墨香。


后来变成杀人的利器,把圣贤道理劈得粉碎,一眨眼,便是血淋淋的双手,浓稠的腥气洗也洗不掉,魂魄都被剑下亡魂折磨啃咬。


他其实很懂得赵盼儿在华亭时的心境。


他觉得自己脏,脏极了,从骨子里开始腐烂,活水都要被染成污色。


他其实很厌倦,厌倦皇城司暗无天日的生活,厌倦不得不与奸党虚与委蛇的自己。


顾千帆闭上了眼,他忽然有些想赵盼儿。


想赵盼儿衣袖上清新爽利的茶香,想赵盼儿澄澈分明的眼睛,想起赵盼儿说,他是个英雄。


她的英雄。


可他转瞬又想起赵盼儿说,她是要做进士娘子的。


顾千帆大概真的是醉了,这一想,半梦半醒间,他竟有些生气。


进士又怎么了?


御马游街,传胪唱名,欧阳旭求之不得的这些。


他十八岁那年就做到了。


顾千帆难得的有些自傲。


他很久没有过这种情绪了,许多事情被刻意遗忘,曾经光风霁月的天之骄子好像梦幻泡影,在黎明来临前就消散。


而他身在暗里,不能见光。


过往如同被舍弃的旧书卷,被他牢牢尘封在匣子里,与皇城司的顾阎罗割裂开来,被他下定决心抛弃。


却在这个夜晚轻易被一个姑娘给撬开了,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。


往事滚滚而来,一发不可收拾。


风声混着铃音飘进来,听不真切,模糊了顾千帆的思绪,虚虚实实间,他仿佛梦中客,任性妄为,肆无忌惮,又站回太阳下。






东京城积英巷巷首,是国朝新贵萧家。


萧家大娘子貌美温淑,乃礼部侍郎顾审言的嫡女,身份尊贵,举家清流。


萧家小公子,天资聪颖,清俊可爱。


那时的萧家,在积英巷远近闻名,人人艳羡。


关于萧家的一切,顾千帆其实不怎么记得了,破碎的温情于他而言是种弱点,随着萧钦言的缺席从他生命中一同淡忘。


唯独记得,积英巷巷口栽着郁郁茂茂合欢树,花常年开着,连成一片绯红云霞,顾千帆三岁上,便被母亲抱在这棵树下,读书写字,傍晚时分,等着散朝的父亲归家。


母亲那时是很爱笑的。


她那会儿很年轻,诗家名门教养出来的贵女,既善良又过分天真。


顾千帆被她抱在怀里,听她讲论语,讲唐赋,讲李太白的月亮和杜子美的茅屋,讲一切的冰壶秋月和文人风骨。


萧钦言不怎么喜欢她讲这些,他常说男儿当志存高远,不要一昧沉溺于风花雪月。


他们拌嘴到最后,多半又是萧钦言落了下风,顾淑娘啪嗒啪嗒地掉眼泪,她一哭,萧钦言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,半哄半骗地做小伏低,把人又哄回来。


杨家大娘子登门拜访时,被这番情景逗得哈哈大笑。


顾千帆那时并不懂得,怎么女人的眼泪这样厉害,能教铁骨铮铮的男子也甘拜下风。


他拿这话去问杨家大娘子。


杨家大娘子是顾淑娘的闺中密友,打小看着顾千帆长大,亲姨母一样地疼他,每每来串门,都要拉着顾淑娘的袖子叹气:“我怎么没福气,生了个小子,若我膝下有姑娘,肯定是要你们千帆做女婿的。”


她听顾千帆这么问,便故作高深地使坏:“那是因为你爹中蛊了。”


顾千帆大惊失色:“什么蛊?”


杨家大娘子便拿扇子遮着嘴乐,笑得眼眸弯弯:“相思蛊,情动苦,这可没药治,每个人都会得的。”


顾千帆更纳闷了:“我也会吗?”


“会啊,”杨家大娘子言之凿凿:“等你长大了,你若爱上一个人,她若眼泪巴巴地瞧着你,那连句话都不必说,你便痛彻心扉。”


顾千帆皱着眉头想了半天,半晌后豁然开朗,仿佛终于找到了破解之法,许诺似地说出一句话:“那么,”


他斩钉截铁:“我就不会让她哭。”


他话音落地,母亲和杨夫人都是一怔,继而便哄堂大笑。


合欢花艳如霞光,枝枝蔓蔓都在他们头顶合着笑声轻晃,云影婆娑。


杨大娘子拿食指杵他脑袋,边骂边笑他小小年纪不学好,只知道说好听话,不知道长大会害得多少东京城的小娘子掉眼泪。


顾千帆不以为意。


后来他真的遇到一个人,方知杨夫人原来没有骗人。


那姑娘连话都不必说,只一滴眼泪,他便顷刻之间方寸大乱。


这样颓败。


又甘之如饴。


那时他终于明白,父亲也未曾说谎,那些因母亲垂泪而不知所措的慌乱是真的,情是真的,爱是真的,心疼也是真的。


只是这爱终究还是太轻薄,抵不过寒门的数年苦读和志存高远的野心,远远地放在天平的另一边,被滔天权势一压,便烟销弥散。


抉择于是那样轻易。






杨大娘子随夫外任的那个春天,特意来萧家登门辞别。


萧钦言那时刚刚升任七品左司谏,兼外任,即将去往邓州。一时之间,风头正劲。


他与杨大人站在长廊下说话,背挺得笔直,好似终于扬眉吐气一样,灼热的日光落在他脸上,反映到别人眼里,模糊得连五官都瞧不清。


顾淑娘坐在堂屋中静静看了一会儿,没有说话。


杨大娘子便问:“淑娘,你在瞧什么?”


顾淑娘默了一瞬,最终也只是苦笑:“我在看钦言。”


她语气似是抱怨,又无可奈何:“你说,”她轻轻地问:“日光怎么就这样晃眼,好像我多努力,都看不清钦言的脸。”


杨大娘子便沉默下去。


半晌后她才说:“你父亲不劝劝萧大人吗?”


顾千帆闻言也抬头去看娘亲。


多年以后,他仍然记得那个春和景明的午后,娘亲的表情。


她的神色是那样淡,分明就是落寞,好像透过那短短的一瞬,便已然认清结局。


她笑了笑,看起来云淡风轻,手上却抱紧了顾千帆,只说:


“留不住的。”


萧钦言在小暑后离京,彼时屋前合欢正盛,亭亭如盖。


满树的合欢,留不住一个政客的脚步。


没有了世家清流的牵制,他的羽翼便飞速地丰满起来,连带着一起暴露的,是终于藏不住了的野心。


不过半年,腊月里,萧钦言的奏章便递回了东京城。


邓州都巡检史赵氏,擅开东光县城门,杀北人。左思谏萧钦言以祸乱两国议和上奏。


皇城司的人马便玄衣夜行。


一个家族的消亡,就在这寥寥数语之间。






萧钦言回京了。


他升了官,换了绯袍,也在一夜之间成了清流文官最为不耻的佞臣。


顾千帆的外祖顾审言,指着萧钦言的鼻子破口大骂:“我们顾家高攀不起你这样踩着忠肝义胆的同僚晋位的女婿。”


萧钦言一语不发,眼神却很不服气,并不辩驳,只执着地要去拉妻儿回家。


顾淑娘却抱着顾千帆,避开了他伸来的手指。


她是世家的女儿,骨子里刻着世家的骄傲。


“巡检有一个女儿,”顾淑娘抬头看他,语气很冷:“只有九岁。”


萧钦言一怔,便说不出话来了。


稚子何辜。


可通往权巅的青云路,原本就不干净。


他和顾淑娘,从来就是两种人。


他心中装着天下,却看不见苍生。


萧钦言无力地辩驳:“官家已经决定议和,今日不是我,也会是别人。”


“是啊,”顾淑娘笑了,泪却落下来:“可怎么偏偏就是你。”


他两各执己见,僵持不下,便只有落到分道扬镳的结局。


萧钦言拂袖离去,将妻子抛在原地,那些眼泪,已经落不到他的心上。


那日是个阴天,薄雾沉沉,压得顾千帆几乎喘不过气。


他并不能明白朝堂上的诡谲风云,但孩子的天然直觉是那样准确,轻易便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,他追着父亲一路跑,看到的只有决绝愤然的背影。


父亲不曾回头。


哪怕抛妻弃子仍义无反馈。


顾淑娘只抱着他哭,眼泪砸在他脖颈里,又烫又疼。


“他不是你爹了”顾淑娘泣不成声:“千帆,他不是你爹。”


“以后,你就姓顾。”


“叫顾千帆。”


他那时便固执,那样不听劝,翻墙也要偷跑出去找父亲。


最终在萧家的床榻之上,找到衣衫不整的萧钦言。


和某个乐伎。


天际划过惊雷霹雳,电光轰响,照亮了萧钦言惊慌失措的脸。


也劈死了那个懵懂无知的萧小公子。


后来顾千帆觉得,他人生的不堪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拉开了序幕。






顾淑娘很快就病倒了。


她本来就是那样清贵的世家女,融融如高山仰雪,落在世俗的泥沼里便滚油烹心,直至油尽灯枯。


她这一生都脆弱爱哭,到了弥留之际,却一滴眼泪也没掉,只温柔地摸着顾千帆的脑袋跟他说话:“要善良,要真诚,好好读书,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君子。长大后,娶一个中意的姑娘,不要像娘这样不中用。”


她说:“远离朝堂纷争,娘只希望你平平安安。”


她说:“不要怕,不要恨,不要畏惧去爱。”


她说:“千帆,你要有很好很好的一生。”


顾家嫡长女顾淑娘,死于次年春。


合欢花盛开的前夕。


到死,也没能等到归人。


她临终前的谆谆嘱咐,顾千帆一样都没能做到。


他没有成为光风霁月的君子,数年都在阴暗朝堂中挣扎,也并不敢去爱一个姑娘。






入嗣舅父一脉的第十年,乙酉年初,顾千帆高中科考二甲第五名。


成为了国朝有史以来,最年轻的进士。


那时的日子好似柳暗花明,朝中已经没有几个人知道他与萧家的关系,锦绣前程刚刚铺陈开一条长街的风光。


过了初春,他自江南取道,至吉州出任通判。


到杭州时,时任杭州知州的许太守听说了他的名声,邀他过府赴宴。


许知州为人风雅,特意请了乐营乐工作陪。


杭州的小娘子啊,腰肢春柳一般的软,歌喉也婉转悠扬,管弦丝竹弹得叮叮当当。


顾千帆坐在席间,却很难笑出来。


雷雨夜里的红浪翻飞是他无法愈合的伤口,血肉模糊地变成经年的沉疴旧疾,一碰就鲜血淋漓。


十年生死两茫茫,娘亲离世,祖父病逝,舅父长辞。


他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亲人,独自走过十年岁月,在得志的那一刻被人戳在心窝上,大约是终于觉得委屈了,也或许是那一瞬实在忍不住了。


当场便黑了脸色。


许太守也很不高兴,问他这是个什么意思。


顾千帆反倒笑了:“下官只是觉得,杭州真是名不宣传,果真是‘山外青山楼外楼,西湖歌舞几时休’。”


只这么一句,高坐上首的许太守便变了脸色。


山外青山楼外楼,西湖歌舞几时休。暖风熏得游人醉,直把杭州作汴州。


许太守收起来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,审视似地打量眼前这个年轻人,双方默不作声地对峙半晌后,似乎是他败下阵来。


许太守说:“杭州乐营的伎人,确实是太多了,我会酌情删减一些。多谢小侄提醒。”


顾千帆不说话,只沉着脸色喝酒。


许太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,又似叹似劝地说:“顾千帆,多加小心。”


顾千帆抬头看他。


便见许太守一脸的讳莫如深,只说:“这条路,没你想象的那样好走。”






多年以后,顾千帆才明白这句话并不是挑衅。


恰恰相反,它是一个在官场数年沉浮的长辈,对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的告诫。


可惜他那时太过年轻,太过天真,也就看不明白身边的危机四伏。


出任吉州的第二年,齐牧找到了顾千帆。


那一年美人刘氏获封皇后,官家的身体每况愈下,逐渐沉迷于岐黄之道。朝纲渐渐把握在刘氏的手中,以齐牧为首的文官清流举步维艰。


齐牧对他说:“千帆,你看如今这大宋,好比碧海之上的巨舟,看似华丽平稳,实则内里已经被蛀空得伤痕累累,每时每刻都可能沉沦。”


他说:“千帆,我们需要一枚钉子。”


钉死在阉党奸臣的死穴上。


钉在这巨船已然迸裂的缝隙上。


于是顾千帆摇身一变,又成了皇城司的阉党走狗。


十年来,深恩负尽,死生师友。


我亦飘零久。


他已经是个没什么好失去的人,家已经支离破碎,尚存一点执念,只是希望国尚安康。


仅此而已。






但连这样的愿望,后来的他也不能再轻易宣之于口。


因为那时他已经是皇城司的活阎罗,没有人相信一个奸臣的心,捧出来竟然也是赤诚的。


世人眼中,他几乎走上了萧钦言的老路。


清清白白的正牌进士,沦为权术和党争的走狗,曾经的少年英才飞速地被遗忘,再传入耳中的,已经变成谩骂和侮辱。


乙卯年四月,开封府中一场大火,皇城司指挥使顾千帆,便走上不能回头的绝路。


终于,彻彻底底的,孤臣。


他杀了人。


男人的鲜血飞溅,染红了他的眼睛,顺着眼角蜿蜒滑下,好像他泣出寸寸血泪。


那时他始知道,原来死人的血,也这样烫。


雷敬那时都被吓了一跳,这样年轻的少年人,却生着这样狠辣的心肠。


雷敬试探性地问他:“顾指挥这手,从前是握湖笔,研徽墨,写风花雪月的,竟也拿得稳刀吗?”


顾千帆从男人的骨肉里抽中长剑,刀刃带起皮肉的翻飞,森寒可怖。


他的手都在颤,都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力气,竟然撩起衣摆擦干了寒刃上的血,对雷敬说:“我拿不拿得稳刀,只有死人知道,司正又何必多问。”


十足十阴狠的恶人模样。


雷敬便放心了,于是哈哈大笑,指着顾千帆的眼角:“顾指挥,脏了。”


是脏了,顾千帆想。


他后来告诉陈廉,一张白纸若是染脏了,便再也回不去干净的颜色。


只是他那时并没有陈廉这样的好运气,他做不到出淤泥而不染,只能一同沉沦在泥潭里,被千夫所指,被万人唾弃。


才保得了这千人万人的平安。


曾经的亲友对他敬而远之,有甚者破口大骂,知情者讽刺他骨子里便流着奸佞的血,是天生的恶鬼阎罗。


顾千帆在深夜的祠堂中跪坐,娘亲舅父的牌位在烛火掩映下也是不会说话的木头,这世上原来真的没有鬼神,而他成了活的阎罗。


他在无数个深夜里枯坐,生生死死的边缘徘徊许多年,忽然发现,已经认不出自己是谁。






顾千帆后来又去过一次杭州。


他为了皇后谶言的事千里奔赴,深夜赶至杨运判府上。


威胁,恐吓,皇城司的手段,他如今漫不经心地使出来,天赋一样。


那不过是同以往每一次任务般,麻木而枯乏的部分。


杨家夫人却突然冲出来质问他:“顾千帆,你可是老礼部侍郎顾审言之孙?”


顾千帆看她一眼,漠然地承认。


杨夫人却突然火冒三丈,她指着他的鼻子,连体面都不顾了,跳脚般地骂:“可怜顾家五代诗家名门,风骨铮铮。”


她怒气冲冲中带着泣音:“竟出了你这个猪狗不如,甘为阉党爪牙的混账东西!”


她说:“你栽赃陷害,党同伐异!像你爹一样,不是个好东西!”


她声泪俱下:“淑娘,你在天之灵看看啊,你这个混账的儿子!”


“淑娘”这两个字,仿佛从过去传来的遥远回音,重叠到今朝,令人分辨不清过去和当下。


眼前的杨夫人,也就和幼年时,抱他在膝上的杨大娘子,重合在了一起。


顾千帆说不出话来。


杨大娘子也曾经疼他,哄他,亲姨母一般地捏着他的脸,要他给自己作女婿。


如今站在这里,同芸芸百姓一般骂他,拿最利的刀子,往他沉疴已久的痛处上扎。


而他不能辩驳。


人生竟已走到这般境地。


杨夫人含着泪质问他:“顾千帆,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?你还知道自己是谁吗?”


他是谁呢?


顾千帆想。


他曾经是萧家的大公子,父母俱在,高堂俱全。


也做过十年的顾家少年郎,一朝高中,御马游街。


后来又成了皇城司的活阎罗,阴森狠辣,能止小儿夜啼。


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。


他好像已经死过好几次,又强行被人缝补起来变成另外的模样,里里外外,破破烂烂,命已经烂透了。


在这样荒唐的人生境地里,他已经学会不再希冀月亮。


不要对任何人,抱以希望。






杨夫人的声音逐渐嘈杂,变调喑哑成可怖森长的尖叫,电闪雷鸣跟着一起在顾千帆脑海中炸开,头疼欲裂的一瞬间。


他突然听见极轻极轻的一声铃响。


像某艘货船上,落在江面上的月亮。


月光皎皎,从中倒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,有些无奈地说:


“你们头儿怎么就这点酒量,天都快要亮了,他也该醒了吧。”


旁边的男声便赔笑:“我哪知道啊盼儿姐,我刚把于中全那王八踢下河,回来一看头儿就睡着了,我又不敢喊他,这不才找人把您请来嘛。”


朦朦胧胧中,顾千帆又闻到了那股若有似无的茶香,忽远忽近的,他竟突然觉得舍不得,于是一把抓住了那人的手腕,用了力气扯到自己面前了,这才睁开眼睛。


猝不及防地,他撞进一双江水般明净的眼眸里。


这人被他扯得没力气,伏在他胸膛上瞧他,两两相望,他好似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。


就喊:“赵盼儿。”


他声音喑哑,听起来有种破碎了般的脆弱,赵盼儿原本要发火,却被他语音一堵,什么都说不出来了,瓮声瓮气地应了声“嗯。”


而顾千帆却像是魇住了,没反应过来一样,又喊她:“赵盼儿。”


赵盼儿一怔,还没说话。


忽然听到船舱外传来“扑通一声,”船身摇晃,水花四溅,她偏头一看,着急地就要站起来:“哎呀陈廉!”她边喊边起身:“好好的你跳河干嘛啊!”


水里的人当然没法回答她,眼前还有一个更不省心的。


顾千帆手上的力气半点也不松,拽着赵盼儿的腕子就把人拉了回来,她猝不及防脚底一滑,这回摔得更彻底,整个人都栽在顾千帆身上了,长发都在他的衣襟边披散开来,耳旁便能听见心跳。


顾千帆抱得那样紧,救命稻草一般,赵盼儿却不挣扎了。


因为她发现,顾千帆居然在颤抖。


她自认识顾千帆以来,这个人就一直是镇定自若的。


杀手也好,悬崖也好,被手足兄弟背叛的时候也好,他始终那么一副不动如山的样子,好像这个世上就没有什么能让这个阎罗害怕的事情。


天塌下来,他也能面不改色地接着撑。


那样的人,如今抱她这样紧,好像忽然就就怕了。


赵盼儿说不出话来,也无法推开他,沉默半晌后,终于伸出双手,轻轻地,轻轻地,攀住了顾千帆的脖子,她把体温贴过去,抱着这个人,问:“你怎么了?”


她在江南长大,说话又轻又软,水乡里氤氲出来的吴侬软语,说起话来,哄孩子一样。


顾千帆好似突然有了软肋,刚强惯了的人柔了眼睛,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。


往事回首历历不堪。


赵盼儿曾与孙三娘说过,他们之间,是鸿泥之别。


确实是鸿泥之别。


可身在泥沼的那个人,是他顾千帆。


他是浴血沉沦的恶鬼,在泥泞里挣扎,每一步都是他自己选择,却偏偏走到下坠的绝境。


赵盼儿却截然不同,命运一次次将她逼到逼仄阴暗的角落,但明珠从不肯蒙尘,她从千万个艰难的境地里爬出来,是真正不染的莲花。


永远生机勃勃的,身在囹圄,仍旧向着光。


她远比自己能想到的更好。


顾千帆不得不黯然。


他杀过人,很多人,连菩萨都救不了他了,却还妄想爱一个明亮的姑娘。


贪心太重。


“我...”顾千帆的声音在喉咙里翻滚,他翻来覆去,最后也只是说:“我不知道自己是谁。”


他喃喃一般提问:“我是谁呢?赵盼儿。”


是萧相府上的大公子,是清流顾家的传承人,还是走在这人间的恶鬼。


赵盼儿默默地听着他说,忽然觉得心里难过得要命。


顾千帆是一个很好的人。


他分明走在阴影里,心上也不肯沾一点尘埃,数年朝堂浮沉,那样不易,从来没有得到过什么,却已然失去了千百次。


连自我都要献祭出去。


赵盼儿收紧了手臂,贴着顾千帆的心跳说:“怎么又要问一遍。”


她故作娇嗔:“不是说过了吗?是英雄。”


“是我的英雄。”


顾千帆一向追逐奔命,没有想过,原来月亮也会落入怀中。


那月亮一样明亮的姑娘,如今在他怀中了。


他是这样爱慕月亮。


他向来做事都不惧生死,唯独在这件事上无能为力,珍之重之,不知道怎么好了,眼巴巴把力所能及的一切都捧到她面前来。


却又不敢宣之于口。


顾千帆实则是个懦夫。


自卑又自傲。


身家性命都交付出去,唯独说不出一句表达心意的话。


故而他的眼神全是挑逗,一举一动却正经又克制。


那些爱意藏在半真半假的玩笑话里,每一个眼神的注视中,一次又一次的舍命奔赴下。


默若山海,渡而无声。


他想,赵盼儿或许真的不知道的,他有多么爱她。


兴许是他酒劲未消,又兴许是怀中的姑娘给了他底气,这个水波沉醉的晚上,顾千帆忽然生出了极大的勇气。


终于颤抖地说:“赵盼儿,”他说:“我这个人并不好,可我希望我在你眼中,是很好很好的。”


赵盼儿轻声说:“你已经很好了。”


顾千帆却不领情:“我从前比这要好得多。”


他沉吟一瞬:“我要是早点遇到你就好了。”


几年前,或者十几年前,最好是他十八岁那一年,少年中榜,一朝便是天下闻,比欧阳旭不知道风光多少,他不是欧阳旭,他会许她凤冠霞帔,白头始终的一生。


“我十八岁的时候,挺俊的,”他故意说笑:“肯定比那个欧阳旭强。”


那时他还年少,意气风发,清清白白,正是这二十年中,最好的时候。


东京河水光潋滟,船只轻轻地晃,铃声响在顾千帆耳边,提醒他这一切都是真实。


而赵盼儿说:“不晚的,”她说:“不晚的,顾千帆。”


她嘟囔道:“现在也挺俊的。”


她不擅长说这样的话,话音一落地,自己先红了耳尖。


顾千帆苦笑了一声,像是拿姑娘没有办法:“你不明白,太迟了。”


迟到神佛也无力回天。


顾千帆说:“我可是活阎罗,朝廷鹰犬,阉党走狗,神佛都渡不了我了,没人能救我。”


他话音落地,船舱中久久地沉默。


桌上的烛火摇曳,好像鬼怪的爪牙狰狞,顾千帆望着那明烛发呆,不敢低头去看怀中的人,百般折磨。


也不知道过了多久,良久的静默后,他忽然听到赵盼儿的声音。


女人的语调带着笑,毫不客气地揭短:“顾千帆,你心跳好快呀。”


顾千帆破罐子破摔一般坦诚了:“我很怕。”


赵盼儿便问:“怕什么?”


顾千帆说:“我也不知道。”


赵盼儿忽地撑起身子来,双手枕在他胸膛上看他,眼睛那样亮:“顾千帆,你不要怕。”


她笑起来,既柔和又俏丽:“你不要怕,我会救你。”


“佛不渡你,我来渡你。”


“我在这里。”


顾千帆怔怔地看着她,心跳如鼓。


好像他在赵盼儿面前也做回了寻常人,独自走过这样煎熬的日子后,终于真正地活过来。


这世上从来没有神佛,茫茫岁月中无人救他。


但他兜兜转转,找到了自己的神女。


他甘愿臣服。


那姑娘得意地重他笑:“我赵盼儿也是鼎鼎大名的卖茶文君,在钱塘也能开店,在东京也能立足,大不了这皇城司你也别干了,咱们随便找一个地方安身,我也能养你。”


顾千帆也笑:“住你的房子,拿你的钱,做你的外室吗”


赵盼儿挑眉:“有什么不好吗?”


顾千帆便说:“没有,很好,特别好。”


几乎是他不敢奢望的,最好的一生。


顾千帆看着赵盼儿的眼睛:“不后悔吗?”


赵盼儿的声音坚定:“不后悔,买定离手,落子无悔,我在哪,我的背后就是退路。”


“顾千帆,”她小声地唤:“我就是你的退路。”


他曾经也有过退路,那时他还是萧家的小公子,屋前的合欢树两人合抱那样粗,红硕的花朵映照在娘亲的眼睛里。


她牵着他的手,等下朝的父亲归来。


那时他有一个家。


后来时运变幻,他是坚不可摧的皇城司指挥使,亡命徒一样奔赴在天涯。


亡命徒没有弱点,也没有可回去的地方。


可此刻呀,他怀中抱着个活色生香的姑娘,会哭会笑,要做他的归途。


顾千帆忽然就觉得,自己或许也能自私一点。


他从未为自己选择过什么,为了传承顾家,他十年苦读,为了匡扶清流,他生死奔赴。


可他从没为自己选择过什么。


赵盼儿,是他唯一的私心。


是他的死穴,也是他心中唯一的净土。


是他这十几年暗无天日的生活中,唯一的光明。


他的珍宝。


顾千帆忽而明白了。


他怀中抱着的,原来就是自己的一生所求。


顾千帆抬起了眼,专注地去看眼前这个姑娘,突然就笑了出来。


他抬起手,抚上姑娘凝脂般的脸颊,珍宝一样小心翼翼:“好啊。”


他眉眼弯弯地唤:“赵老板,赵娘子,赵掌柜,赵盼儿。”


那姑娘便笑着应他。


顾千帆一声一声地喊,和荡开的水波一样,漾在了赵盼儿心间上。


他慢慢地凑上前来,唇齿间呢喃着什么。


赵盼儿没大听清,便问:“你说什么?”


话音未落。


顾千帆便凑了上来,毫不犹豫地,吻上她的唇。


“我说,”他的声音低低的,辗转在唇齿之间。


“盼儿,我很爱你。”


比任何人都爱你。


那些不敢宣之于口的爱意,总算在此刻倾泻而出。


江水的尽头,缓慢地被日光点亮,浮光跃金一般熠熠生辉。


晨光穿透沉重的云翳,越过船舱,普照在了交叠在一起的两个身影上。


这样明亮。


闭上眼睛的时候,顾千帆想,有一件事,他总算对得起娘亲的遗愿。


他会拥有很好,很好的一辈子。


因为这个人在身边。


神佛也不曾庇佑的人间,他们却成为了彼此的救赎。


往事堪堪亦澜澜。


前路漫漫亦灿灿。


年年岁岁不相负。


朝朝与暮暮。






【注】


1.“积英巷“,是《知否》中,盛家的居住地,这里借用一下。


2.宋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进士,应该是十四岁就入试的晏殊,按时间线来说,发生在顾老六高中之前,但剧里没有提到晏殊先生,这里也就不写了。


3.“山外青山楼外楼”这几句出自南宋诗人林升《题临安邸》,梦华录的背景应该是北宋宋真宗时期,其实时间对不上,架空写一个开心,大家随便看看就好。


4.“往事堪堪亦澜澜,前路漫漫亦灿灿。”这两句来源于网络,出处未知。


5.希望两个吃过很多苦的人,会拥有很好很好的一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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